這邊的燕人正在慶祝著萬福節,而那一頭的野人大軍王帳內,一位麵容瘦削的男子正坐在雪狼皮製成的皮榻上,左手手指輕輕地撫摸著自己臉上的那道疤痕,目露思索之色。
他是野人的王,你很難從其外表上看出來他到底是什麼年紀了,因為十餘年前他是什麼樣,十餘年後,他依舊是什麼樣。
哪怕當初和他一起出去闖蕩遊走天下的昂達,都已然看出上了年紀的鬢霜了,而他,歲月似乎在其身上,已然止步。
燕人來了,那麼,闕木和昂達應該已經戰死了。
王伸出手,端起麵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涼茶。
茶是劣茶,北封郡的軍頭子們好這一口,茶澀,甚至還有些刮喉嚨,和北地的風沙給人的感覺一樣。
王在那會兒學會了喝茶,也將習慣保留到了現在,哪怕如今他手底下不少將領和頭人都已經喝上了名貴的茶葉,但他依舊保持著自己喝這種劣茶的習慣。
不是為了憶苦思甜,而是很多時候,一個習慣養成後,你就懶得再去更改了。
王帳的簾子被掀開,一名脖子上掛著一串頭骨的老者走了進來,他恭敬地彎下腰,雙手放在身前,誠聲道:
“王。”
王點點頭,指了指自己身下,
“坐。”
老者坐了下來。
野人自稱聖族,信奉的是星辰,他們相信,星辰的璀璨深處,是諸神的世界,每一個虔誠的野人在死去後,都將會被接引去那裡。
而星辰在人間的使者,則叫接引者。
每個部落,都有接引者,和蠻族的祭祀很相似,同時,每個部落的接引者在日常神棍之餘,一般還會兼職:醫生、教師、心理輔導家、預言家、氣候學家等等職業。
這就像是小學課本裡但凡介紹到曆史名人時,後麵總是會加一長串:政治家、思想家、什麼什麼學家。
不過,桑虎雖說穿著接引者的衣服,但他並不是一個接引者,恰恰相反,當初的他,曾因為自己的家人被部落接引者欺淩,憤然之下將自家部落裡的接引者全部斬殺,隨後在雪原流亡了二十多年,成了一股流寇,彆的野人還好說,隻要乖乖拿出自己的一部分牛羊就能得到饒恕放行,但隻要遇到接引者,必然虐殺之。
為此,他也成為了雪原諸多部落的公敵,因為他這是在公然挑釁整個雪原的統治秩序。
真正的大部落首領家族,他們會相信接引者的傳說麼?
他們清楚,自己相不相信無所謂,隻要下麵的族人相信就好了。
王崛起之後,他的光輝撒照雪原,桑虎率領伴隨著自己出生入死十多年的一千多老兄弟來投奔王的麾下。
桑虎說,他有罪。
王說,你是有罪。
然後,王讓他穿上了接引者的衣服,讓他成為王麾下,接引者的代表。
這之後,王曾問過他,你還恨它麼?
桑虎說,不恨了,它就是個笑話。
明明半生都在殺戮接引者,做這種放肆之事,臨到頭,卻近乎快成為整片雪原接引者的大頭目,這不是笑話又是什麼?
桑虎坐下後,王開口道:
“雪海關那邊的晉人,有什麼反應麼?”
桑虎回答:
“沒有任何反應。”
王的手,繼續摸撫摸著自己臉上的傷疤,道:
“之前還一直在鬨騰著,現在卻居然毫無反應了。”
“王是認為,晉人已經得知燕人進入雪原的消息了?”
“你以為我們下麵的這些部落,全都和我們一條心麼?總是有人會去通風報信的。”
“該殺。”
“這無所謂,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晉人在雪原上經營了數百年,要是連通報消息都做不到,那不是晉人無能,是我們太愚蠢了,居然被這般無能的晉人壓製了數百年不得抬頭。
再說了,就算他們不告密,燕人既然出兵了,又怎麼可能不去通知晉人?”
“所以,晉人已經清楚燕人來了。”
“是。”
“屬下實在是想不通,為何燕人會千裡迢迢進入雪原,晉人和燕人,不是剛打過仗麼?”
王笑了,
道:
“雪原上諸部落,平日裡各自攻伐吞並,但每次晉人大舉來犯時,又很快會組成聯盟抵抗晉人。”
“屬下明白了一半。”
“另一半呢?”
“那就是我們野人是因為有滅頂之災才聯合,但燕人和晉人,並沒有。”
“嗯。”
“王?”
“所以,我們雖然自稱聖族,但外麵的人,都叫我們野人,因為我們,還沒有開化,我們也,確實是沒有開化。”
桑虎低頭,沉默。
這是種族歧視,任何人麵對衝著自己的種族歧視,都不會舒服;
且這次,居然是來自於他們的王。
“野獸,餓了,去捕食;渴了,去喝水;到了季節,就去繁衍,追逐牧草水源行進,吃飽喝足之餘,也就是曬曬太陽。
我們聖族,和野獸,真的沒太大的區彆,大難臨頭時,才想到去短暫的聯盟。
燕人,沒有大難臨頭,卻知道主動去布局。”
“屬下,明白了。”
“不急的,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我族是困頓在雪原太久太久了,久到了族群的眼界,也變得過於狹窄了。”
“那燕人………”
“燕人不好對付,這次來的,是燕人的靖南軍,而且是燕人的那位南侯親自掌軍。
燕人兩大騎兵,一則為鎮北軍,二則為靖南軍。
燕人兩大侯爺,一個是鎮北侯,一個是靖南侯。
不過說句老實話,鎮北侯強大,是因為鎮北軍強大;而靖南軍強,則是因為靖南侯強大。
北封郡毗鄰荒漠,那裡的燕人少年郎,早早地著甲上馬,就能和蠻族直接廝殺,一把刀,磨了百年,自是無比鋒銳;
靖南軍則從未經曆過大的戰事,由靖南侯接手打造十餘年後,入晉之戰,不遜鎮北軍絲毫,唉。
所以,本王一直認為,明麵上,鎮北侯是燕國軍方首屈一指,但實際上,那位靖南侯才是燕國真正的軍神。”
“燕人這次幫晉人,是為了什麼?”
“燕人,想當大夏之後的另一個共主,最早開始,本王向司徒家那位老爺子傳信,願意和他一起攜手抵禦燕人。
那個老東西,是答應了的。
結果沒成想,司徒雷居然直接喊來了晉國劍聖,帶著他入皇宮,殺了自己老子,奪了位置。
一登基之後,竟然放著燕人不管,禦駕親征來雪原。
這司徒雷究竟是知道打不過燕人所以破罐子破摔,還是想要刻意地向燕人擺出一種兄弟共禦外辱的姿態,本王不知道,可能除了司徒雷本人,沒人知道。
但司徒雷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他不想和燕人開戰,甚至願意低於燕京那位燕皇陛下半頭,說好聽點,叫為大夏遺民鎮守東北雪原。”
“那他為何還登基?”
“方便以後討價還價嘛,做生意,都是這麼來的,以前本王隨著商隊出去時,也都是這樣的一種道道。”
“所以,雪海關的晉人,會出關來支援燕人?”
“必然是會出來的,他晉人,還沒有隔岸觀火的資格,聽那些一路從西邊逃回來的部族來報,燕人在我西部雪原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諸多大部族被燕人擊垮。
晉人是明白的,若是燕人的這位南侯折在了雪原,他們一方麵要麵對的,是來自燕皇的怒火,另一方麵,是燕人為本王剔除了西部雪原那些不聽話的大部落後,本王的力量將徹底控製住那塊區域,他晉人所麵對的壓力,將會更大。
最重要的是,所謂的大成國,剛剛建國不到一年,皇帝禦駕親征,居然接連吃了敗仗,其實就算是燕人不來,晉人也會迫不及待地繼續出關對外出擊的,在他們眼裡,麵子,比牛羊以及勇士的命,更為重要。”
“王,雪海關一線,屬下會率您最忠誠的麾下勇士幫您擋住,王您可以騰出手來,解決燕人的這位南侯。”
“咱們現在在這裡已經聚集多少兵馬了?”
“已經近四萬了,明日還能再聚集兩萬,都是王麾下最善戰的勇士。”
“好,明晚開始分批次撤出,給本王留一萬勇士在這裡就好,你和他們都去雪海關,等晉人出來時,將他們全部吃掉。”
“王,隻留一萬勇士在這裡,您怎麼可能打贏燕人,這……”
王打了個嗬欠,
道:
“本王的王帳在這裡,再搭上個一萬勇士,對那位燕人南侯而言,也算是一盤重頭菜了,用這個來招待遠道而來的燕人,也足夠體麵。
那位燕人南侯想來殺人,本王就送上去給他殺,而我們,隻要吃掉這次敢於出擊的晉人軍隊,雪海關也就能順勢攻破。
燕人,再善戰,也不可能滅得了我聖族的,隻有將雪海關破了,我聖族的天空,才能重新變得寬闊起來。”
“王,這對於您來說,實在是太………”
“放心,我不是闕木和昂達那倆蠢貨,關鍵時刻,我會讓這一萬勇士為我斷後的。”
“可是………”
“下去吧。”
“屬下知道了,王,請保重,屬下一定攻破雪海關等待王的歸來!”
桑虎離開了。
王帳內,
又隻剩下王一人。
王伸手從自己的皮榻下取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
打開,
盒子裡裝著的是一隻小女孩的繡花鞋。
王將鞋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湊到自己鼻前,
深深地吸了一口,
臉上當即露出了迷醉之色。
“真香……”
隨即,
王又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那道十多年前的疤痕,
喃喃自語:
“聽說,你快要嫁人了。”
王的臉上沒有絲毫落寞,
反而“嘿嘿嘿”地笑出了聲,
又自言自語道
“等著我,我會來搶你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