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凡弄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但真的是不明覺恐。
燕皇輕飄飄的語氣外加那麼無所謂的態度,宛若一道深淵,看一眼都覺得心慌。
小六子曾說他爹多麼多麼冷酷,鄭凡先前還有些不以為然,帝王麼,不冷酷點還能稱孤道寡麼?
但當自己親自麵對後,鄭凡才覺得,誰攤上這爹,誰大概就沒童年了吧。
“鄭守備,該告退了。”魏忠河對鄭凡小聲提醒道。
鄭凡清醒過來,馬上道:
“臣告退。”
魏忠河陪著鄭凡走出了禦書房,開口道:
“鄭守備,陛下說什麼就是什麼,您以後要是有暇,大可去湖心亭看看三殿下,湖心亭清冷,三殿下一個人在那裡也悶得慌。”
“多謝公公提點。”
太監似乎都貪財,但鄭凡一沒準備,二覺得就算是自己有準備麵對這魏忠河自己也不敢上去套近乎給銀子。
他現在最想做的,就是離開這京城,回到翠柳堡去。
或許這種念頭會讓人覺得有點沒出息,但這是鄭凡的第一本能。
第二本能是:
好香啊。
魏忠河沒再送鄭凡出去,轉身就回禦書房了。
鄭凡走入了禦花園,香味則開始越來越濃,稍微偏離一下方向,向西側那邊走了一小段路,看見在池塘邊,一個中年漢子正坐在那裡烤著羊腿。
中年漢子瞅見了鄭凡,招了招手,道:
“搭把手。”
其實,在看見這個男人時,鄭凡就猜出其身份了。
整個大燕,能在禦花園裡烤羊腿且還長胡子的男人,估計也就仨。
不過眼下靖南侯在田家忙著滅門收尾工作,
陛下剛剛在禦書房裡見過,
那麼,
就隻剩下一位了。
那位據說入京後一直住在先皇命乾國人來建造的西園內,但如果他想,跑到禦花園裡來烤個羊腿吃,也很正常。
鄭守備有點累,
這24h,當真是無比充實的一天。
先陪靖南侯吃個烤鴨,順便和小六子聊了會兒天。
然後去了皇子府邸,見證了皇子之間的勾心鬥角後,再親自手操廢了三皇子。
隨後馬不停蹄地跟著靖南侯回家,在田家剛端上下人送來的餐食,就接到了靖南侯的滅門軍令。
滅門後,自己又被打發成信使,入了宮,剛剛見了燕皇。
這特麼的剛從禦書房裡後背被冷汗打濕了出來,這汗還沒蒸發掉呢,就碰見了坐在那裡烤羊腿的鎮北侯。
講真,這劇情實在是太充實了,上輩子自己畫漫畫也不敢這麼一口氣都不帶喘的,原因很簡單,你不水水控製一下節奏這漫畫能畫得長麼?不畫得長點還怎麼收費?
但沒辦法,鎮北侯就坐在那兒,且招手喊你過去。
你再苦再累,再埋怨社會,你也得去。
鄭凡小跑著上前,沒行禮,而是直接蹲下來。
“搖著。”
“好。”
和領導吃燒烤絕對是一件能迅速拉攏關係的途徑,在這個時候,你太拘泥於禮數上來就行禮反而是見外了,還可能破壞領導吃燒烤的樂趣。
所以,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
蘇醒後被瞎子北他們舔了大半年,或許就是為了這一天麵對這幫大人物時讓自己可以收放自如。
鄭凡還曾一度很好奇瞎子他們為什麼要一天天拐著彎兒地舔自己呢,原來用意如此之深。
鄭凡慢慢搖動著羊腿,看著羊腿在炭火上不停地滴落著油水,這香味……
是真的有些餓了啊,在小六子烤鴨店裡,鄭凡光顧著和小六子說話了,也就吃了個鴨腿,等之後在田宅,沒來得及把晚飯吃好就被裹挾著去滅門。
折騰來折騰去,這一天還真沒踏踏實實地進多少食。
眼瞅著天都快亮了,疲憊感倒是沒多少,今兒個做的和看見的都是能讓人內心激動的事兒,還真沒困意,就是……餓。
其實吧,說心裡話,烤羊腿是好吃,但能好吃到天上去,也難;一如小六子的烤鴨,再怎麼做出花兒來,它也依舊是一隻烤鴨。
經曆過後世物質生活豐富年代的人,經常會遇到相似的一種問題,有時出去旅遊,吃一道當地特色美食,大概率都會覺得……哦,也就這樣子吧。然後美滋滋地拍照發朋友圈。
食物不是仙丹,除非你往裡頭加藥,否則類似《中華小當家》裡的那種食物動不動就發光的特效,是不存在的,吃飯這事兒,講究的還是個心情。
而影響你心情的很大一部分因素,就是和你在一起吃飯的人。
在翠柳堡和在虎頭城時,鄭凡喜歡和瞎子倆人早上坐一起喝粥,就著幾碟鹹菜一個鹹鴨蛋,吃得也是香甜,飯後倆人再互相丟一根煙,令人心情愉悅的一天也就以這種方式開始了。
眼下,這隻烤羊腿是鎮北侯親自烤的羊腿,羊腿上難免就施加上了一層名人效應,加上本就餓,鄭凡對這羊腿的渴望,就越發強烈了。
鎮北侯爺也是個講究人,從兜裡掏出了一些瓶瓶罐罐,裡麵放著、鹽、辣椒麵兒、孜然等等調味料。
這個時代的各方麵菜係還沒完全發展起來,但鎮北侯一下子排出了這些東西,頓時讓鄭凡有一種遇到知己的感覺。
平日裡,除了和四娘他們在一起時可以吃到好的,自己一個人在外頭,吃飯其實真的是為了不讓自己餓死罷了。
就是靖南侯家的酸菜魚,那酸菜,居然黑得鄭凡第一口都沒認出這是酸菜!
“哎,這裡火候沒到。”
鎮北侯從鄭凡手裡接過了羊腿,重新翻動著烤著,習慣吃這種羊腿的人,在心裡,自然有著對火候的講究。
鄭凡也沒害怕怪罪,見鎮北侯又開始親自翻動羊腿了,鄭凡就將地上的瓶瓶罐罐一個個拿起來,然後開始按次序地上調料。
鎮北侯一開始沒說話,見鄭凡一道調料一道調料有條不紊且根據時間根據部位地在添加著,心裡先是略有驚訝,隨即道:
“行家啊?”
“好吃而已。”
有四娘他們在,鄭凡自然有充足的條件吃好的喝好的,而且鄭凡也從不認為在條件允許的前提下儘量追求一下口腹上的享受算是什麼罪過。
就比如沙拓闕石,如果押送生辰綱的路上,自己也在那裡喝著開水啃著冷饢,沙拓闕石估計就不會認識自己了。
所以,愛吃的人,運氣總不會太差。
“嘖嘖,你叫什麼名字?”
“前北封郡鎮鎮北軍旗下虎頭城護商校尉鄭凡!”
“哦,你就是鄭凡?”
“您居然認得我?”
“認得,認得,乾國那裡好玩麼?”
“人多一點的話,會更好玩。”
“嗬嗬,需要多少人?”
“現在的話,五千騎,可以在乾國北方三郡穿一個來回,三萬騎的話,乾國邊軍得禮送我們出境。”
“禮送這個詞,有意思。”
“我也這麼覺得。”
“我記得田無鏡的折子上,有你提供的攻乾方略,主張的是以騎兵軍團於野戰殲滅掉乾國的邊軍野戰精銳?”
“對,乾國邊軍腐蝕嚴重,兵額不足,糧餉也不足,我之前打的綿州城,其實當時有兩三千的綿州戍卒就在城門口,但都是拿鋤頭比拿刀劍更順手的把式。唯一能給我們造成威脅的,也就是乾國邊軍各家將領手頭的家丁,還有三鎮的野戰騎兵。”
“但這和你先前說的不同,在折子上,你是不同意軟刀子割肉的。”
“您怎麼問,我就怎麼答。”
“嗯,先滅其邊軍野戰精銳,再直搗黃龍,會不會太冒險了一點?”
“那我問問您,我大燕,三大軍,實力該如何排名?”
“鎮北軍當屬第一。”
“實至名歸。”
鎮北軍無論是從兵員素質還是裝備又或者是實戰經驗上,都是當之無愧的這個時代,東方最強騎兵軍團。
“靖南軍,排第二。”
“為何靖南軍排第二?”鄭凡問道。
靖南軍隻有五萬,雖然有五萬後營預備役部隊,但和有二十萬的禁軍相比,近乎是打了個對折。
“百年前,戰事激烈時,京中禁軍出征是常態,無論是去北麵打蠻族還是去南邊打晉國和乾國,幾乎奔波不斷,一征而出十年歸期更是常態。
如今,邊境承平無大戰多年,禁軍已經快數十年沒挪窩了。
人再多,甲胄再光鮮,儀仗站得再雄武,終究也隻是花架子一個,比不得邊軍身上的彪悍之氣。”
“正是如此,若是我大燕能在乾國北方三郡將其三鎮精銳全部吃掉,再以一支十萬鐵騎直搗黃龍,乾國京營哪怕號稱八十萬,他到底能提拉出來多少可戰能戰之卒?
就算乾皇下詔天下兵馬勤王,哪怕嗚嗚泱泱的來了眾多乾國各地的勤王之兵,他們的指揮他們的素質他們的協同,定然十分低下。
那時,我大燕十萬鐵騎可以在乾國上京城下,將乾國上京的京營和乾國勤王軍一舉擊垮,自那之後,乾人血勇定然潰散,上京城,在我看來,不攻即可自破。”
“這般篤定?”
“是。”
“年輕人,銳氣盛,是好事。嗬嗬,照你這麼說,真要發兵攻乾,不需半年,乾國北方國土將全部落入我手。”
“是,乾國或許隻能渡過乾江偏居南方。”
“一口氣吃太多,可是容易把自己撐死。”
“先打下來再說,我大燕隻需駐紮新占乾國疆土之大城即可,餘下之地,先隨他去就是。”
“嗬嗬,好一個隨他去。”
鎮北侯對鄭凡的攻略倒是沒再繼續做什麼點評。
其實,鄭凡清楚,自己的攻略,絕對是符合燕國眼下需求的。
田無鏡自滅滿門,再加上靖南軍北上封鎖京畿附近,雖說隔絕了這一消息,但燕皇對大燕門閥的清洗,其實已經開始了。
可能,從待會兒天亮後的早朝開始,就是屠刀儘出的時刻。
但就算是刮骨療毒,你自身的虧空肯定也無比巨大,對外戰爭的勝利,則是最好的轉移國內矛盾的最好方式。
結合燕國本身的疆域和國力以及人口,再算上燕國國內矛盾轉移的時間,甚至,你再考慮上燕皇鎮北侯他們的年紀。
燕國的時間,確實不多,他們耽擱不起。
反觀乾國,他們缺的也是時間,如果不能一棒子把它給打死,給它喘息改革轉變的機會,那就是燕國的災難了。
所以,以“閃電戰”的方式攻略乾國,是必然的選擇。
另一方麵,也是考慮不給晉國和楚國反應過來因擔心唇亡齒寒而發兵的機會。
“這烤羊腿,不光得考慮羊肉的選擇,以及羊肉的部分,還得考慮這隻羊在被宰殺前喂的是什麼草料,得考慮得選哪裡的木炭,甚至連這調料,缺一味都不可,那會少掉太多的風味。
尋常人吃烤羊肉,隻曉得炭火一架就烤,未免格局顯得小了一些。”
“您說的是。”
“好了,這塊熟了,可以先吃。”
鎮北侯掏出一把小刀,切下了一大塊羊肉遞給了鄭凡。
恰好這時,一隻狼犬從遠處的花圃之中飛奔而來。
“嗬嗬,這一烤好就來,實屬狗鼻子。”
鄭凡清楚,這條看起來有點像是放大版黑背的,應該是鎮北侯養的狗,而且鎮北侯不光是將其從侯府帶到京城還帶到皇宮裡來,足以可見鎮北侯對它的喜愛。
當這隻狗靠過來時,鄭凡將手中的羊肉遞給了它。
沒成想,鎮北侯見到這一幕後,
當即嗬斥道:
“哪有人沒吃卻讓畜生先吃的道理!”
尼瑪,
這拍狗屁拍狗腿子上了。
“您說的是,您說的是。”
鄭凡隻得自己先吃。
隨即,鎮北侯又切下一塊肉,自己啃了好幾口後,這才將手中還殘留著些許羊肉的骨頭丟給了那隻狼犬。
狼犬匍匐在地上,抱著骨頭在啃。
“它跟著我也苦了,平日裡如果不出去打獵巡視時,連一口肉湯都喝不到。”
這倒不是鎮北侯謙虛或者賣慘,
鎮北侯府的夥食規矩鄭凡是清楚的,侯府男性的夥食標準和軍營一樣。
當初小六子的座師和張公公就是受不了侯府的夥食,還讓鄭凡特意去外麵市集上去買肉食來吃。
和靖南侯不同的是,鎮北侯入京去全德樓一口氣吃了好幾隻烤鴨,那可能真不是為了給小六子捧場,而是真的在侯府憋壞了,要吃肉!
打仗時,將領作作秀,和士兵們吃一頓飯,鼓舞鼓舞士氣也就了不得了。
鎮北侯卻在自家侯府裡過得那般清寡,卻已然堅持不知多少年了,鄭凡相信,不是真的對食物渴求到一定程度的人,不會做出大早上的就烤羊腿吃的事兒。
一個戒口腹之欲,一個滅了人倫,
他們之所以舍棄,並非是想要單純地去過苦行僧的生活好讓自己獲得那種在肉身饑餓時大部分人都會得到的“飛升”感,而是為了在其他方麵,去獲得更多!
這時,魏忠河快步走來。
鄭凡真的覺得魏公公很適合去後世跳街舞,那太空步玩兒得不要太遛,要是再年輕個二十歲,魏公公的氣質也很符合後世那段時間的審美,粉絲肯定眾多。
魏忠河先看了一眼鄭凡,隨即看向鎮北侯,一張老臉笑出了一朵雛菊來了,
道:
“侯爺,陛下讓奴才來您這裡拿肉。”
鎮北侯伸手指了指鄭凡,道:
“就一條羊腿,本來送他一塊再給狗留點兒骨頭剩下我再拿來打個早上的牙祭剛剛好,現在多了一個人在吃了,告訴咱們陛下,肉不夠了,他沒份了。”
鄭凡這下是抓著自己手中的羊肉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因為自己吃的是燕皇的口糧?
魏忠河當即著急了,
道:
“哎喲,我的侯爺唉,陛下知道侯爺您在這兒烤羊腿時,特意吩咐了禦膳房那邊免了今日的早膳,咱們陛下今早可就等著侯爺您烤的羊肉墊吧肚子好去上朝哩。”
“一口羊s味兒上朝他也不怕熏到人。”
“哪能啊,陛下坐龍椅上,要熏也隻是熏到奴才罷了。”
“這給了他,本侯就吃不飽了啊。”
“奴才這就吩咐禦膳房那邊再給侯爺您送一隻羊腿來。”
“唉,罷了罷了。”
鎮北侯用刀子切下一大塊羊肉丟給了魏忠河。
魏忠河趕忙伸手接著,似乎是怕羊肉涼了,又再度邁出他的太空步,飛也似的跑回禦書房。
“你接著吃你的。”
鎮北侯伸手指了指鄭凡說道。
“是,侯爺。”
先前喊的是您,自稱是“我”,現在既然魏忠河已經喊了人家侯爺了,自己也得改口了。
鎮北侯將小刀插在了剩下的羊肉上,
道:
“你可曉得,為何本侯不和咱陛下爭這羊肉了?”
“卑職不敢說。”
“你也是有意思,本侯問你羊腿的事兒,有何不敢說的?
這樣吧,你要是能說得好,能讓本侯覺得滿意,嗬嗬,本侯的一鎮裡,好像還缺個參將。”
鄭凡深吸一口氣,
眨了眨眼,
將手中的這塊羊肉晃了晃,
特意用一種很滄桑的語氣道:
“家底子薄,就一條羊腿,本來就吃不飽,再爭來爭去,又有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