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的金字塔,在陽光是真能反射金色光輝的,頂端鑲嵌的金屬吸收太陽的能量,似乎沉睡在裡麵的古代法老終有一日會重返人間。
孟斐斯城以北一百裡,吉薩大金字塔下,向北行進的漢軍正在這死者之城附近駐紮休整。
劉更生正在用耿壽昌製作的高度儀測量,加上簡單的勾股定理,測這幾座金字塔的高度。
最高大的“胡夫”金字塔,他測得700漢尺。
稍小點的是“哈夫拉”金字塔,頂端覆蓋著石灰岩,塔前有獅身人麵像,埃及人說這是”斯芬克斯“——任弘確認過了,鼻子還十分完整。
哪怕是最小的“門卡烏拉”金字塔,仍是座巨大的建築。
“高度已經超過了五陵,最大那座,能與秦始皇帝陵比肩。”
放下高度儀後,劉更生不得不承認這點,一旁的褚少孫連忙記錄下來,這異國的陵墓製度,也是他感興趣的部分。
不過,可彆讓中原的王侯們瞧見學了去,都護府也一樣,要是有人欲效仿,任將軍回去就教他們做人。
而後褚少孫又感慨道:“埃及也不算大國,建造如此大陵,不知要耗費多少民力?又要費時幾載?”
他想起東部沙漠裡那些廢棄的采石場和巨大的梯道,又問了問這幾座陵的年代,聽聞是兩千年前,更是驚訝,又覺得埃及人似是將所有財富都用來建造神廟與陵墓,事死太過。
“內耗嚴重,驕奢淫逸,人力和智慧全投入到神廟和死事上了,所以埃及有朝代三十二世,卻終究局限於一地,未能拓展出去啊。”
任弘也在仰望這古代世界的奇觀,感慨良多。
在後世,它是一塊凝固的文明化石,沒有親代,沒有子代。政權更迭,異族入侵,文字死了,人種被替換,信仰遭到遺忘,隻剩下金字塔和獅身人麵像依然佇立在黃沙間。
任弘曾將古埃及曆史和中國曆史相比較,發現隻就表麵來看,實在是太像了。
獨樹一幟的文化,早期與其他文明的地理隔絕,自詡天朝上國的心態,最後是循環往複的王朝周期——從傳說中的美尼斯到托勒密,將近三千年時間,一共三十二個王朝,十個曆史時期,真是城頭變幻大王旗。
早期獨立於世外無敵手,埃及之外皆蠻夷。
曾經一度強盛的四處擴張,但很快就退了回來,還幾次陷入“南北朝”的狀態,上下埃及數次分裂。
還有沒完沒了的異族入侵,東南西北都有:駕駛戰車的西索克人,南方的努比亞人,海上民族、亞述、波斯、希臘,。
打個比方,托勒密王朝就相當於埃及版的我大清,亞曆山大入關成功,他去錫瓦拜阿蒙神,得到了“拉之子”的稱號,而托勒密一世接受法老稱號,這兩位是聰明人,跟滿人皇帝拜尊孔尊儒繼續華夏天命一個套路,豔後則相當於埃及的葉赫那拉。
不過隨著漢、羅兩大列強戰艦臨門,埃及隻得開口通商,割地賠款,托勒密十一、十二兩世量埃及物力,結羅馬歡心,內部起義不斷矛盾重重,很快就藥丸了。
如果說大漢現在才是文明的青年期,那埃及,在走了三千年後,已經垂垂老矣,隻好歹維持了王朝世係,曾經將無數入侵者同化的文化,已漸漸落伍。
“埃及真是中國的一麵鏡子啊,這趟是來對了,趕在中原像曆史上那樣,踩進馬爾塞斯陷阱,進入曆史循環前。”
任弘記得,曆史學家湯因比有一套理論,文明的“挑戰和應戰”。人類從古代到今天,都曾經麵臨著外來的挑戰,智者和廣大人民一起,對挑戰做出回應,從而推動文明的輪子,讓酋邦變成國家,進一步發展壯大。
挑戰可以是天災,也可以是敵國——大漢能夠完成從高、惠到漢武的蛻變,來自匈奴的挑戰至關重要。
但若外部挑戰太過巨大,可能毀滅一個文明。挑戰若是太小,則無法激勵內部足夠的動力。按照人類的尿性,每當這時候,就要開始無窮無儘的作死了,貴族豪強兼並,腐敗從上到下滋生,文恬武嬉……
一如孟子的話:“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
任弘開創的左傳一派,最近正在張敞、耿壽昌主導下,鼓搗子學文藝複興——荀子、墨子等人的著作被整理印刷傳播,加上任弘加塞的理論,算是內部的“法家拂士”。
但若沒有外部刺激的話,任弘悲觀地認為,他和劉詢死後,隻需要幾代人,大漢朝照樣完蛋——既然外部沒有敵人,或者敵人足夠遠夠不成任何威脅,為什麼還要夙興夜寐呢?
這是他出走的重要原因,任弘自己做急先鋒,衝出了華夏固有的地域,不止是想讓漢人的眼界和底盤擴大。
據任弘所知,劉詢在朝中主動學習一些任氏的做法,比如重新把武功爵拎出來,設立了安東都護府,在朝鮮半島上,氣候比東北溫暖的臨屯、真番分封了一些有功的“關東侯”過去,還是實封,這兩郡之前都已經撤銷了。西南夷地區也一樣,已被放棄的象郡也封了幾個小侯——不能讓河中和身毒成為大漢有誌裂土封侯的人才們唯一出路啊。
朝廷甚至還在東海和南海著手建設海軍,任弘聽說後就樂了,看來,阿詢還是留著一手啊。
嘴上說是防大秦,實際上,防誰呢?防他的“西海艦隊”吧。
加上劉詢那“王霸道雜”的治國理念,抑製兼並,不純用德治,輕徭薄賦下又不斷移民至江南,這十年的中原,確實有小康之勢。
這是外部刺激帶來的變局,大漢朝不需要人扶著和指導,已經開始自己尋求改變,這刺激和挑戰不是什麼大秦國,而是他任弘啊!
劉詢還不算太怕他,可阿詢的子孫們,恐怕會一直覺得臥榻之側,有任氏安睡,但因為隔得遠,又很難撕破臉打起來。
而若局勢和走向不對時,任弘確實隨時都可能回去撥亂反正的。
“我走後,他們會給你們修學校和醫院,會提高你們的工資,這不是因為他們良心發現,也不是因為他們變成了好人,而是因為我來過!”
任弘喃喃自語,現在,隻差抵達亞曆山大裡亞,將最後的拚圖取下,送回中原,任弘的後半生,全靠此念想撐著。
他不是一個好人,可以說德行有虧,底線下限一點點丟失,絕對做不成聖人,卻想在死之前,完成這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事。
打破曆史循環,有可能麼?
不知道。
“儘人事,安天命吧!”
而就在這時,尼羅河的對岸,托勒密王朝的老佛爺也回來了。
……
“看來女王還真帶了不少人來。”
女王已經戴上了代表法老的紅白相間王冠,身後是她從富饒的赫裡奧波裡斯帶來的軍隊——一千名埃及人被征召為士兵,穿著簡單的亞麻甲,加上孟斐斯以及各地加入的人,女王手裡已變出了三千兵。
克裡奧佩特拉主動向任弘炫耀她的勝利:“阿波羅多洛斯本來就是赫裡奧波裡斯諾姆的長官,那裡還有一些忠於我的官員,聽說我要重新奪取王位,都十分支持。”
諾姆相當於大漢的郡,托勒密王朝地方獨立已經難以遏製,各地諾姆長如同諸侯。
現在在上下埃及交界的地方,已經有孟斐斯等三個諾姆長支持克裡奧佩特拉,加上普塔大主祭也為她背書,還真騙了不少埃及人。
不過這些埃及人無法起大用,隻能作為仆從兵,幫助漢軍占領沿途經過的諾姆和城鎮——任弘偷偷派去亞曆山大城的使者已經回來了,托勒密十三世果然有孩子的脾氣,拒絕任何和談,隻要求賽裡斯人交出他姐姐,並立刻撤退!
連使者隱晦表示,可以送女王過去換書的條件都不答應。
既然如此,那就隻能打了。
被蒙在鼓裡的女王還征集了許多牛馬,為漢軍拉千裡迢迢從印度用船運來的武器,十分笨重,隻是蒙著布不知樣貌。有一支特殊的部隊看管,部隊中有工匠也有任弘親自挑選的士兵,這可是他和弟子劉更生鼓搗了好幾年才做出來的好東西。
一路上還真有不少埃及人朝女王歡呼,這讓她變得十分自信,向任弘展示她的得人心:“兩個法老,一個會用埃及語來祭祀神靈,經常巡遊各地讓人親近,另一個卻躲在在都城,連埃及語都說不流利,埃及人會支持誰?”
“那亞曆山大裡亞中的希臘人呢?他們又會傾向誰?”任弘反問,女王身上埃及色彩越重,港口裡的希臘貴族們就越敵視她吧?這或許也是她被托勒密十三世和大臣驅逐無人相助的原因之一。
女王已經有了打算:“隻要將軍能夠擊敗我弟弟的軍隊,兵臨城下,他們知道該怎麼做選擇,隻要我承諾保護他們的財產,給貧民分發麵包,一一召見貴族,廢除從他們處額外征收的稅,就能得到擁戴,騙得他們打開城門。”
反對羅馬人是一張好牌,亞曆山大裡亞的希臘人,還生活在泱泱大國的虛幻之中,對羅馬的壓迫十分不滿。十年前,因為吹笛者將塞浦路斯割讓給羅馬,給羅馬送糧食導致物價上漲,亞曆山大的希臘人發動了一場政變,將吹笛者驅逐。
與父親一同流亡的克裡奧佩特拉對那場遭遇印象深刻,很清楚自己的子民想要什麼。乘著現在羅馬陷入內戰,若能取消多餘的稅款和貢金,她就能同時得到希臘、埃及人的支持。
唯一的麻煩是,若是羅馬人結束內戰,可能會對埃及進行乾涉和報複。
女王瞥了一眼任將軍,羅馬人就在埃及邊上的敘利亞和昔蘭尼,賽裡斯和印度太遠了,能幫她贏回國家,卻無法一直保護埃及。
看來在利用完賽裡斯人後,自己還得為埃及另想出路,城裡的貴族要討好,對羅馬人也不可太過得罪。
但嘴上,她依然道:“我的父親吹笛者是靠著羅馬扶持才坐穩了王位,我弟弟也一樣,但我,要依靠將軍,依靠賽裡斯皇帝,還有人民!”
信了你的鬼,任弘卻笑道:“看來女王的智慧,不輸美貌。”
不知為何,來自任將軍難得的誇獎,竟讓女王心花怒放。
……
他們離開了吉薩金字塔的陰影,繼續向北沿著尼羅河行軍,一路上褚少孫越發深刻地體會到,所謂埃及,其實就是尼羅河沿岸綿延數千裡的大綠洲,左右皆是戈壁沙漠。不過這“綠洲”養活的人,可是西域的數十倍。
時值盛夏,河流裡除了零星的船隻外,還能見到凶惡的蛟(鱷魚),以及一種在水裡生活,有著血盆大口,上下顎長著駭然利齒的可怖怪獸,在中原從未見過!叫褚少孫看著都深感駭然。
任弘道:“這是河馬,吃草的,讓士卒彆惹它們,脾氣暴躁與犀兕頗似。”
每年在埃及,惹怒河馬被弄死的人,可比遭鱷魚咬噬的更多。
在六合四年五月中旬(公元前48年6月),漢軍終於抵達亞曆山大裡亞的近郊,一片廣袤的湖泊出現在麵前,馬留提斯湖與海交彙的地方,就是亞曆山大港,到了晚上紮營時,任弘在女王陪同下,隔著湖泊和城市,都能看到那火光璀璨的大燈塔。
又是一個奇觀。
而到了次日清晨,托勒密十三世紀的軍隊,也攔在大湖西側的必經之路上紮營,這片湖畔廣袤的平原,就是戰場了。
“敵軍足有兩萬餘人。”任弘手持千裡鏡遠眺時,陳湯前來稟報,他們還是選擇了野戰而非守城啊,有自信!
“一定是阿基拉斯的軍隊,他曾帶兵去敘利亞,擊潰了我從猶太和阿拉伯募來的雇傭兵團,回來得真快。”
女王也知道了前方的消息,她征召的三千埃及人是頂不了大用的,隻能靠不到四千的賽裡斯軍隊以少敵眾。
而托勒密埃及是頭瘦死的駱駝,在地中海是有七八十艘戰艦的,若是與紅海連同,西海艦隊連登陸都不容易。
靠著千裡鏡這掛,漢軍斥候不用靠太近,就對敵人布陣時的兵種了如指掌。
“大多數是弓手與不著片甲的徒卒,但也有持盾豎長矛的希臘人陣列。”
“還有兩千騎兵。”
“輪上安裝了卷鐮的戰車數十輛,還有一些車輛,可能拉載著輕形弩砲。”
“斥候甚至看到了十幾頭象兵!”
聽著斥候彙報,女王頗為忐忑,她唯獨對打仗一竅不通,不然也不會輸得這麼慘。阿基拉斯可是托勒密的老將了,賽裡斯人能贏麼?
任弘則是下馬踩了踩,地麵有些濕軟,這對騎兵和戰車不利。正好,他們幾乎是純步兵,太多戰馬無法運到埃及,這戰場埃及人選的並不好啊,大概是軍隊回來得遲,或是托勒密十三世不願讓他們南下,選擇在首都以逸待勞。
“問題不大。”
任弘說道:“我有四千名身經百戰的漢家兒郎。”
在炎熱的熱帶、沼澤地區如何打仗,這批以淘玉工為主的士兵,可是在印度練了十年!但他想儘量減少傷亡。
還有一個好消息,沒有下雨!
任弘笑著拍了拍牛車上載著的笨重家夥。
“更彆說,還有來自東方的神秘力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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