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3章 最遙遠的亞曆山大裡亞(1 / 1)

漢闕 七月新番 1824 字 1個月前

單純的馬其頓方陣看似堅固實則脆弱,後背和側翼是致命的弱點。在亞曆山大的時代,這個笨重的方陣需要弓箭手和標槍散兵的輔助,而最關鍵的配合,則是夥友騎兵。

夥友騎兵就會繞到敵軍從後麵,他們沒有馬鐙,卻仍能發起衝擊。如果將方陣看作是鐵砧,那騎兵自然就是一把堅硬的鐵錘,將敵人錘扁在中間,因此這種戰術就形象的稱為“錘砧戰術”。

過去,在大宛城邦出現叛亂,或和西域諸國發生衝突時,這群最後的銀盾兵偶爾也會與大宛的塞人騎手合作,他們雖是弓騎兵,遠不如夥友可靠,但也勉強能用。隻是今日在城內作戰,場地狹窄,馬匹更被這些天連續不斷的飛石嚇得神經兮兮,根本無法出戰。

作為方陣輔助的大宛弓手也不靠譜,在陣地邊上與漢軍那些占領了城牆的弩手對射兩輪後就敗走了。他們朝石頭砌成的內城逃去,隻拋下希臘後裔的方陣留在外城,尷尬地陷入漢軍包圍。

這下,希臘人沒有擲矛兵和弓箭手幫忙,更無夥友騎兵保護側翼。孤零零的方陣,如同被遺忘在東方的希臘裔,又像被困在沙灘上的魚,脖子掛著的銀盾如同翻白的肚皮。

他們無法雙手持矛了,得死死舉著盾,以承受漢軍如雨點般的弩矢。因為大宛一方遠程射手儘逃,弩兵材官遂肆無忌憚地越靠越近,而弩矢這東西,越近威力越大。

不管是青銅甲還是鱗片甲,在重弩麵前都無法完全保護身體,更彆說希臘人的大腿還露在外頭。弩矢不比笨重和碰運氣的投石機,準頭很足,數十人被射中倒下,鮮血淋漓。而都護軍的鐵甲士們手持環刀等待,躍躍欲試。

在挨了三輪弩箭後,眼看對方甲士就要上來,狄俄尼索斯終於做出了決定,讓自己的士兵扔了雙手所持的長矛,隻剩下掛在脖子上的鍍銀盾牌,喊出了他前些天就找譯者學會的一句漢話。

“願降!”

他讓會說的人跟著大聲重複了幾遍。

銀盾兵已經履行了對大宛王的承諾,“守”了超過四十天時間,而且他們剛剛擊敗了驍勇破城的漢軍死士散兵。如今陷入包圍,狄俄尼索斯可沒忘記銀盾兵的優良賣主傳統,大宛又不是他們的城池,雇傭兵拿錢打仗,沒必要為此而送命。

希臘人們被勒令蹲到牆角,他們的甲胄武器遭到解除,色雷斯青銅盔被漢人士兵好奇地拎在手中,連珍貴的銀盾都被收繳,淘玉工張負罪還舉起一個咬了咬,想試試究竟是不是銀的。咬過後滿臉失望,將一麵重重砸在地上,還踩了兩腳。

而其餘淘玉者想起剛入城時被銀盾兵們撞了回去,心中不忿,左看右看,大有將這群人砍了腦袋的意圖,好多賺點首功,卻被西域都護鄭吉嗬止了。

“驃騎將軍西來,便是要為大漢之盾守護西方,以阻暴秦後裔東進,大漢王者之師,豈能與暴秦做同樣的事?”

“降者免死,押解出城,等候驃騎將軍發落。”

狄俄尼索斯和手下們乖乖蹲在城牆角,在被人搶走加了鬃毛的頭盔後,露出了他半禿的頭,看著被破壞殆儘的外城,隻念著粟特人開的價錢,要是他們早點接受,不至於落到這下場,感到遺憾之時,卻發現大宛的內城忽然起火了。

城中混進的粟特商賈可不止一位,他們勸動了某個貴族,做了和四十年前一樣的事。

將反漢大宛王的頭顱,拋了出來!

……

狄俄尼索斯期盼的擲矛散兵,城內沒有,城外倒是不少,且還騎著馬,高喊著匈奴、康居語對漢軍陣列發動進攻。

這是郅支單於來到河中後,為了對付漢軍想出來的新戰術,一部分騎手在弓箭之外,還練習從飛馳的馬上向目標投擲矛鋋,這是斯基泰人和塞人的典型戰術之一,曾被大月氏用來對付大夏人的方陣,破甲效果十分不錯,鐵頭的標槍會深深嵌在敵人的盾牌上一時半會拔不出,迫使他們拋棄戰術的核心:盾牌。

而用來對付漢軍的秘密武器,具裝甲騎也格外有效。

這種戰術確實讓輕視匈奴人的漢軍前鋒吃了大虧,辛慶忌所帶的重騎兵挨了幾輪擲矛,這可比重箭狠多了,不少人跌落馬下,身負重傷。鐵紮甲也頂不住近處的鐵矛飛擲,但對於步兵來說,這種武器就是個笑話,能來到攻擊範圍投出致命一擊的人少之又少,絕大多數在進入十步之內時,早就被弩射成了篩子。

若匈奴像過去那般以眾擊寡,或許還能給漢軍帶來重創,但今日卻是他們人少。

仿佛是錘砧戰術反了過來,從西邊圍攏過來的烏孫兵、趙漢兒部的五萬餘騎兵堵住了匈奴、康居的退路,而任弘則帶著一萬五千漢人步騎緩緩向西壓迫,最終在大宛城西的藥殺水畔打響了決戰。

宛如郅居水之戰的低配版,儘管匈奴人自知陷入絕境拚死一戰,但康居人卻漸漸喪失了戰心,在戰損超過一成後,各部便不再聽從抱闐指揮各自奔走,陸續選擇了投降。

在烏孫和趙漢兒合攏包圍圈後,匈奴人已經沒有騎射馳騁的足夠空間了,最終的結果,是數千匈奴人跟著郅支單於,唱著”失我燕然山“的哀歌,調頭朝漢軍陣列發動了絕望的衝擊,無數馬蹄衝來,但卻相繼倒在弩箭之下,僥幸衝到近處的,也陷入了漢軍方陣的戈矛下,被刺得血肉模糊。

這導致漢軍得在屍山血海裡仔細尋找郅支單於和他那些慷慨赴死的妻子的屍首。

而任弘駕馭著胡蘿卜,從這煉獄般的戰陣騎行而過,來到烏孫人處時,看到妻子瑤光身上也沾著血,正單膝跪在一具屍體前,神色似喜似悲。

任弘過去時,瑤光抬頭:“烏就屠畢竟也是妾的兄弟血親,是肥王之子。”

“但正因如此,他更該死!”

和康居王抱闐一樣,烏就屠也喪命於亂軍之中,瑤光親自割下了他的頭顱。鐵刃與頸骨摩擦的聲音聽得滲人,但又恍惚像妻子在廚房備菜砍排骨一般。

瑤光將烏就屠的頭顱插在烏孫矛上,騎馬高高舉著,贏得烏孫人一陣歡呼。

烏孫的長公主雖非昆彌,但威望已經超過了大樂。

郅支的屍體最終還是被找到了,和他最愛的馬,以及他最愛的閼氏們陣亡於一處,身上不知挨了多少支弩。除了郅支的頭顱外,任弘還得到了綠鬆石已經脫落的鷹冠,以及匈奴聖物金留犂。

金鷹冠和郅支的腦袋會被送回長安交給劉詢,但小巧的匕首金留犂嘛……

從那雙塊“五星出東方”護臂開始,他決定在後半生收藏一些有價值和紀念意義的東西,讓它們成為傳家寶。

任弘擦了擦上麵的血,將金留犂放入馬背上掛著的褡褳裡。

“歸我了!”

……

“其祖宗先賣主求財,又背條支而附大夏,後不能為大夏死戰,又投大宛,今日再降漢。銀盾兵者,三姓家奴是也!”

這是任弘回到大宛城,聽鄭吉彙報戰鬥經過後的評價。

他拒絕了狄俄尼索斯願意帶著銀盾兵為漢軍效力的請求,鬼知道哪天會被這群人捅刀子。

任弘當場解散了這所謂”最後的銀盾兵“,他們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了,這剩下的兩百多名希臘裔士兵中大多數人,將作為囚犯和戰利品,被馮奉世押往長安,或許劉詢還會給這群人專門建個裡閭,或者遷到某個縣居住,比如武威郡的驪靬縣就不錯。

這個縣,早在漢武帝開河西後不久就設立了,任弘十年前的舊部中,還有個叫“吳和宜”的河西騎兵乃是原驪靬縣苑鬥食嗇夫。

狄俄尼索斯本人則被任弘留下,作為翻譯和顧問,未來任弘或許會和繼業者的最後遺存們交手,或是印度北部的大夏諸邦,所謂的“印度-希臘王國”,乃至於西方極遠的托勒密埃及。或許會遇上類似的兵種和戰術,數量恐怕會比這批銀盾兵多許多,也更加靈活和難對付。

所以任弘需要了解敵人的作戰方式、陣法、弱點、扭力投石機的製造,以及所有相關事情。

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任弘很清楚,自己的實力並不強大,靠的是狐假虎威借大漢之名,否則豈能騙得貴霜反了月氏王?不管敵人現在多麼羸弱,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城中金銀財帛給士卒們分了,先登的那群淘玉工也得了犒賜,但大多數人並未立功,依然無賞——一次就全富貴安樂了,以後誰還肯跟著任驃騎打仗?

在接受了大宛大小七十個城邑的投降後,任弘沒有任命新的大宛王,反而扶持了“親漢貳師王”“親漢鬱成王”,分治大宛國境。漢軍直接占領了貴山城,剝奪了大宛王及其親信的土地,在此設官吏統轄。

至天安四年六月初時,任弘的軍隊抵達大宛西境的苦盞城,這裡的彆名是“最遙遠的亞曆山大裡亞”。

亞曆山大一定是個自戀至極的人,在他的軍隊腳步所及之處,陸續建立了十八座亞曆山大城,苦盞則是最靠東的一座。當年馬其頓人追擊大流士三世進入東方,與斯基泰部落在藥殺水邊交戰後,派遣將領來建立,算是帝國的東界,遷徙了一部分希臘人和退役士兵居住。

但三百年過去了,裡麵的希臘後裔已寥寥無幾,而就連狄俄尼索斯,也幾乎說不清楚亞帝當年的具體事跡,可見其曆史遺忘流失之嚴重,這家夥不管喝不喝葡萄酒,知道的故事還不如任弘多。

“既然此城已名不副實,那就改個名罷。”

站在飄著赤黃漢幟的苦盞城頭,任弘如此下令:“極東亞曆山大裡亞之名從此廢棄。”

“此地改名為‘平西城’!”

舊征服者的時代已徹底結束了,而新的征服者業已誕生。

亞帝的東征到此為止,但他任弘的西征記,卻要從此開始書寫!

……

PS:《居延漢簡》:和宜便裡,年卅三歲,姓吳氏,故驪靬苑鬥食嗇夫,乃神爵二年三月庚寅,以功次遷為”(金關73EJT4:98)。公元前60年(神爵二年)以前就有驪靬縣。

這本書寫到現在有點累了,加上漸漸超出知識範圍,很多內容沒法和之前一樣細膩,所以後麵會gkd,當然,第十卷還是會有的。

第二章在0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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