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哉,驃騎將軍一向善用兵,如今遠征蔥嶺以西,奉詔攻滅郅支。大宛國亦受郅支所害,理應引為後援,為大軍提供糧秣人力,宛王雖不願頃國之兵相助,但也好言卑辭。大可派遣使者好好商量,為何將軍卻一言不合便斥退使者,還揚言若宛王不親來相迎便要進攻,這不是在故意樹敵麼?”
馮奉世是讀過兵法的,分兵沒有問題,不管是南道蔥嶺徑,還是溫宿國附近的天山道,都是險隘,大部隊通過都很困難。一窩蜂擠在一個山道上損耗極大,如今驃騎將軍將大軍分為六校,步卒抵大宛,騎兵至赤穀,是十分妥當的。
“但兵法有雲,共敵不如分敵,敵陽不如敵陰,將軍從舉,確實讓人看不懂。”
他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莫非將軍驕傲了?”
確實有可能,因為漢軍太強,也因為敵人太弱,驃騎將軍縱橫十餘年未遇敵手,斬匈奴大單於首讓他立下不世之功,如今追擊區區郅支醜虜殘兵,和當年比算什麼,豈能不傲?
“但恃國家之大,矜人民之眾,欲見威於敵者,謂之驕兵,兵驕者滅。”
馮奉世感到心憂,正好大軍在鬱成城外駐紮,驃騎將軍召偏將、校尉們軍議,解答了他們的疑問。
“汝等莫非是覺得,本將軍是在無謂樹敵?”
任弘笑著問眾人,解釋了自己這麼做的原因:“以諸位以為,此役當如何打?”
辛慶忌稟道:“應與大宛談好條件,供應糧秣,然後至碎葉川西與烏孫兵、堂邑侯等彙合,涉康居界,逼降康居各部,再尋郅支決戰。”
馮奉世等人亦是這麼想的,但任弘卻搖搖頭:“郅支見我大軍抵達,恐會生出怯意,帶著部眾逃跑。康居草原之大,不亞於漠北,若是大軍追他不得,豈不是空出了?”
康居的國境,相當於後世大半個哈薩克斯坦,郅支西遷時所帶本多為青壯而少老弱,轉移起來很容易,這也是行國本色,那樣的話這場戰爭就要無限延長了——倒是原本的曆史上,郅支單於棄長取短,在郅支城死撐跟陳湯玩攻防戰,實在是讓人看不懂。
若遲遲不能攻滅郅支,任弘的計劃將平添波折,他時間可是很緊的。
所以任弘才要故意在大宛玩這麼一出。
“於漢軍而言,此役利在速戰,我料那大宛王定不會親來,如今他最可能求救的人,無非匈奴、康居。”
任弘喝了一口葡萄酒:“我軍且先圍貴山城,以逸待勞,等匈奴、康居之兵來救援,再與之決戰!”
這是想要圍點打援,對方沒有必救之點,就送他一個。
馮奉世、辛慶忌等麵麵相覷,還是覺得有些牽強,郅支可選的路很多,或遁走,或原地不動,甚至乘著任弘在大宛,與康居、烏就屠去打烏孫,不一定會乖乖上鉤啊。
“我自有計策。”
任弘讓馮野王帶著斥候去大宛西境苦盞城附近遊弋,逮到大宛派去向郅支求助的使者後,也勿要殺害,而是再給他們加一樣“禮物”,令其定要送到郅支手中。
其實就算郅支不來,對大宛這塊沃土,任弘亦是誌在必得,此乃西出後要打下的第一塊根據地,依靠此地的人力物力,方能走得更遠。
馮奉世謹慎地提出了意見:“原來是將軍的誘敵聚殲之策,此計甚妙也,但下吏仍有兩點疑慮。”
“其一,大宛與諸國關係密切,若宛王決意與漢為敵,派出的使者恐怕不止去康居尋郅支,還可能向月氏,甚至是安息乞援!”
大宛盆地位於河中地區最東邊,隻有西麵的缺口與外界相連,其南方就是占據了阿富汗的大宛,北為康居,西部是五個粟特城邦。
而在粟特之西南千餘裡外,才是安息帝國控製下的木鹿綠洲(土庫曼斯坦)了。
眼下河中局勢,頗似兩百年前的戰國,漢軍乃西出之秦,大宛、月氏、匈奴、康居、粟特、安息則是六國,是合縱抗漢還是連橫降漢,每個勢力都要做出選擇。
任弘已經算到了這一點:“如今大秦和安息已交惡,安息對漢軍西出會保持警惕,但絕不會在此事為了區區大宛與漢為敵。”
“更何況,安息邊塞本就不近,其國都泰西封城更在數千裡外,恐怕是遠水不能解近渴。”
“至於與大宛唇亡齒寒的月氏……”任弘道:“月氏王與匈奴乃世仇,據說一百多年前的月氏王頭顱飲器還在郅支手中,恐怕不會與之聯手。”
“就算月氏王犯了糊塗,非要來救大宛。”
任弘笑道:“其下貴霜、休密、雙靡、肸頓、高附五大翕侯,這些年靠絲路賺了不少,也不一定會跟著月氏王與漢為敵。”
說起來,貴霜翕侯,也算是他任弘的“老朋友”了,早在十年前,任弘還做都護時,就跟貴霜買過身毒奴婢織工,貴霜控製的瓦罕走廊亦是絲路重要通道。
蔥嶺以西的各國體製與大漢截然不同,並沒有強大的中央集權,多是領土分封,或部落聯盟,鬆散得很,甚至有“副王”“輔國王”這種頭銜,在大漢是無法想象的。
就說這大宛,有七十餘邑,每個小邑都是向大宛王納貢的獨立城主,就比如眼前的鬱成城,其城主亦稱王,又號“大宛副王”。
這便和馮奉世第二個顧慮有關了,他再拜道:“若大宛王執意與漢為敵,那吾等便是在敵國土地上,想要糧秣,隻能因糧於敵了,且要先擊破鬱成,方能進軍貴山。”
這並非容易之事,鬱成城易守難攻,當初李廣利第一次征宛,便是在此地吃了苦頭,死活打不下來,反為鬱成人所敗,丟人現眼,不得不灰溜溜調頭回國。
第二次則是派了偏師來圍攻鬱成,也是先敗後勝。
如今任將軍又挑起了第三次漢宛戰爭。
“且先等等。”
任弘看著李廣利過曾折戟過的鬱成城:“文忠已奉我之命入城,且看鬱成、貳師兩城是何反應。”
“他們是要跟著宛王一起滅亡,還是獨立出來,成為被大漢授予胡王駝印的屬邦!”
……
“李廣利二次征宛時,派來的人乃是校尉王申生、鴻臚譯長壺充國。”
漢軍包圍不算大的大宛東方要塞鬱成城時,跟在軍中吃了快半年白飯的楊惲提供了關於此地的過往史事。
“二人隻率軍千餘抵達鬱成,鬱成人堅守,不肯出糧,當時偏師與貳師大軍相隔二百裡,依仗大軍而輕視,竟以千人之眾急攻鬱成,不下。鬱成人窺得王申生兵少,遂於清晨以三千人出城攻殺王申生等,偏師大潰,隻有幾人逃脫。”
你看,取啥名不好要叫“申生”啊,明顯不吉利。
然後李廣利就派了時任“搜粟都尉”的上宮桀來收拾殘局——正是上官太皇太後的爺爺,霍光的老冤家。上官桀不但力氣大能扛旗,打仗也還算行。花了點時間攻破鬱成後,鬱成王突圍逃至康居,上官桀又追到康居國索人,最終縛得鬱成王,斬其首而歸。
所以鬱成一共打敗了漢軍兩次,第一次是因為疲憊無糧,第二次是大意輕敵。
今日形勢卻和四十年前大為不同了,那時候西域不屬漢朝,更有匈奴在北虎視眈眈,大軍補給困難,連百多人的漢使節團若無沿途城郭救助,都能餓死個一半,更彆說數萬大軍。
可現在,西域已為漢土,雖然蔥嶺小徑依然險阻,但疏勒就有後勤輜重,大宛以北的烏孫也不再首鼠兩端,由解憂掌權,可以合圍大宛。
任弘所將大軍亦有兩萬人之眾,將小小鬱成一圍,做出要攻打的架勢,而曾多次往返大宛的文忠則負責遊說。
眾人隻擔心鬱成人不吸取教訓,無視雙方巨大的差距,一味要與漢為敵,將文忠的腦袋拋出。
但最終,鬱成的城門緩緩開啟,鬱成王,亦是大宛的副王隨文忠騎馬出城,朝任弘跪拜,表示願意接受大漢的條件。從大宛獨立成一國,受漢印,隻望漢軍勿要屠戮劫掠,鬱成願意供應大軍糧秣。
任弘大喜,立刻向朝中請詔賜印,而在鬱成城派來協助漢軍運糧的宛人中,發現除了金發綠眼的塞種蠻子外,還有一類眼窩深陷,黑色胡須,從事當兵、經商的人種。
一問才知道,卻是當初大月氏擊破大夏國(巴克特裡亞)時逃來大宛避難的希臘人後裔,據說還有一支大夏國的軍隊來投靠,他們的後代成了小有名氣的雇傭兵。
在順利勸降鬱成後,西邊的貳師王,亦是大宛“輔國王”亦派人來請降,接受相同的條件。
這下大宛最重要的兩座城邦為了避免滅亡,都跳到了任弘的陣營,大軍糧食暫時得到了保證。任弘留下馮奉世帶著三河輜重兵留在兩城附近,向西方運糧,繼續將兵一萬餘人,抵達了大宛都城:貴山。
大宛王果然還是沒接受任弘苛刻的要求,在聽聞貳師、鬱成降漢後,便緊閉了貴山城,且派使者四出,向蔥嶺以西的大國們求助。
“當年漢使曾誇口說,誠以漢兵不過三千人,強弩射之,儘虜破宛矣。”
結果嘛……
李廣利帶著十倍的人數打了四十天,也才攻破了外城,大宛自己殺了宛王投降,看來這一位大宛王,是相信宛人能再扛過一次漢軍的圍攻。
而遠遠手持千裡鏡觀察敵情的任弘,看著屹立在費爾乾納盆地中心的貴山城,他有點明白,為何李廣利會在此碰壁了,這確實是玉門以西數千裡來,任弘見過最堅固的要塞。
雖然仍是夯土牆,但牆前卻建著許多高大的塔樓,與土牆連接——不是希臘式的石頭塔樓,而是低配版的木塔樓,漢人稱之為“重木城”。上麵布滿了方形射孔,獨特的是,東、北、南三麵皆無城門,斥候回報說,隻在西邊有一道大門,門兩側有高大的塔樓形馬麵。
還有石製的引水渠從附近的錫爾河引水環繞城池四周,城牆下又有暗渠繼引水入城中,過去大宛人沒點出挖井科技,隻汲城外流水,不過靠了“秦人”幫忙,據粟特商賈回報,貴山城中已經有幾***了。
在土牆內,還有一座純用石頭砌成的內城。
此刻,內外城牆和塔樓上站滿了人,遠遠能看到有金屬的反光。
當任弘將千裡鏡湊在眼前時,他看到了典型的色雷斯風格希臘青銅盔,以及一麵麵如魚鱗般排列的鍍銀盾牌!
“那就是曾為大宛守城,善用夾門魚鱗陣,守住了內城的‘魚鱗軍’麼?”
正是這支雇傭兵,在赤穀城危難時,拒絕了解憂太後的聘請。
不過所謂魚鱗軍,隻是烏孫人、康居人的無知稱謂,任弘讓譯者細細問過那些深眼黑發的希臘裔後人,才得知這群雇傭兵真正的名字是……
“最後的銀盾兵!”
……
PS:第二章在0點前。
大宛城結構參考同在費爾乾納盆地發現的明鐵佩古城。
銀盾兵和大宛的淵源,是作者根據資料自行推測腦補,小說家言,切勿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