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的皇權沒被關進籠子,反倒是學術自己先進去了。
三家雖是戴著鐐銬跳舞,回答完了殊途同歸的政治正確,接下來就進入論三家之異的詰辯環節了。
“所謂《左傳》不祖孔子,而出於丘明也。”公羊派博士嚴彭祖如是說,公羊派不但要保住自家的博士位,還要極力阻止來打擂的挑戰者。
“然也,此書應該叫《左氏春秋》,為史書,入子部,而不該為《春秋左氏傳》,入經部。“榖梁派的嚴更始亦如此言,他們家雖也是在野,但卻想獨被立為官學,加上敵視任弘,時刻想撤左傳後腿。
之所以抓住這點不放,因為數十年來,公羊、榖梁阻撓左傳的理由都是一個問題:《左傳》是否傳自孔子?這在重師法的儒林是非常重要的,隻有保證了師傳,才能保證學說的純粹性;隻有來源於聖人的學說,才能躋身於意識形態領域;隻有傳授自孔子,才可能稱為“傳”。
二人欺那劉更生年輕,故咄咄逼人。
劉更生最初時還有點緊張,但畢竟是楚元王之後的劉姓貴族,不比匡衡這類寒士子弟,時常出入未央,老師帶他出席的大場麵也多,回答完“元年春王正月”後漸漸找到了感覺,此刻聽兩家忽然發難,遂不急不慌地說道:
“士人通五經前,要先學《論語》,《孝經》,兩位號稱大儒,但怎會連《論語》都沒學好?”
劉更生一通譏諷後,正色誦道:“論語中《公冶長》一篇有言。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左丘明乃是與孔子同時之人!”
“而太史公書中又有載,孔子明王道,乾七十餘君,莫能用,故四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於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七十子之徒口授其傳指,退而異言。”
“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孔子真意,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論本事以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也。《左傳》為春秋之傳,明矣!”
“太史公書不可儘信。”
嚴彭祖畢竟是博士,還是有幾把刷子的,反駁道:“司馬遷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繆孔子言。”
他還一一指出了史記上對於春秋之事,有三十一處不符的地方。
劉更生則一一應答,認為這三十一處問題,正是司馬遷未儘取左傳,而另外不知抄錄了什麼史料才導致的,反過來證明左傳在言史上的準確。
眼看雙方的爭辯已經從左傳是否是春秋的傳,歪到了對太史公書的評價上,作為裁判之一的西安侯任弘示意樂官敲了下鐘。
仿佛聽到了信號,一直靜坐的孔子第十二世孫孔卬卻忽然站出來說道:“陛下,孔子及七十二弟子言行,除卻《論語》外,尚有《儒家者言》,先父(孔安國)請求諸公卿大夫募求其副本,悉得之,乃以事類相次,撰集為四十四篇,稱之為《孔子家語》。”
孔卬說道:“《孔子家語·觀周》載,孔子將修《春秋》,與左丘明乘,入周,觀書於周史。歸而修《春秋》之經,丘明為之傳,其為表裡!”
這下嚴彭祖、嚴更始都默然不對,雖然他們懷疑孔安國在編撰《孔子家語》時塞進去了私貨,但沒有證據,孔氏親自站台,證明左丘明與春秋關係匪淺,還能說什麼:你孔家人懂個屁的孔子?
倒是劉更生來了勁:“如此可知,左丘明好惡與聖人同,親見夫子。反倒是《公羊》、《穀梁》,皆由孔子再傳弟子所著。如今反謂《左氏》為不傳《春秋》,豈不哀哉?”
要論輩分?你們更小!
這一篇言語,二嚴頓時明白,任弘恐怕和孔家力推的古文尚書暗暗看對眼了,大家都是古文經,相互幫助共同進步嘛。
他們也沒後世考據學家的本事,故並無一言回答,算是默認了劉更生的論述。
“雖傳自左丘明,然非先帝所存,無因得立,且師徒相傳不明,恐有錯漏遺失,早非聖人之意。”
座上忽一人抗聲質問,卻是易學的梁丘賀,看來清流合力阻撓左傳乃是大勢。
之所以特彆提了”先帝所存“,是因為梁丘賀所學的田氏《易傳》在漢文帝時就立為博士,曆史悠久。
劉更生反駁道:“荒謬,先帝後帝各有所立,不必其相因也,孝文不、孝景不曾立公羊,孝武也不該立麼?”
“至於傳承,外人不明所以,認為左傳中絕,然每一代先師皆能考證清楚。左丘明作《傳》以授曾申,申傳衛人吳起,起傳其子期,期傳楚人鐸椒,椒傳趙人虞卿,卿傳同國荀子,荀子傳北平文侯張蒼,蒼傳洛陽賈誼,誼傳至其孫嘉,嘉傳趙人貫公,貫公傳其少子長卿,長卿傳吾師西安侯、京兆尹敞。”
這下任弘可把荀子變成了祖師爺,正好能和荀學一些精髓扯上關係了,光靠一本左傳,再怎麼牽強附會塞私貨,仍顯得單薄,倒是將荀學裡的內容加進去,便顯得厚實自圓其說起來。
“更何況,公羊、榖梁皆以口傳,而左傳以書傳。”
榖梁、公羊最初和春秋本經一樣,是師徒口口相傳的,估計是出於門戶之見,害怕寫在書簡上的內容被他家窺了去,故敝帚自珍,雖然最初字數不算多,但《春秋》裡記述了二百餘年曆史,又豈能統統背得?幾代人下來肯定會有所錯漏。而左傳則是用古篆傳承,再不濟也比口述強吧。
劉更生將這大帽子扣在了公羊、榖梁兩家身上:“信口說而背傳記,是末師而非往古,今日竟反誣左傳傳承不清?”
眼看劉更生如初生牛犢越戰越勇,老練的貢禹知道,不能再糾結於探根溯源上了。
正好,唯一的主考官天子劉詢翻到了春秋《僖公二十一年》,遂問道:“二十有一年夏,執宋公以伐宋。冬,公伐邾。楚人使宜申來獻捷。十有二月癸醜,公會諸侯盟於薄。釋宋公,何解?”
問的是宋襄公泓之戰,三家觀念果然大相徑庭。
“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臨大事而不忘大禮,有君而無臣,以為雖文王之戰,亦不過此也。”
此乃公羊家的看法,他們以為,宋襄公遵守的是古老的規則,充滿濃厚的道德色彩,因此《公羊傳》在這件事上將他比為周文王。
雖然孔子說周文王“近黮而黑”,但這大概是周文王被黑得最慘的一次。
榖梁傳則委婉批評了宋襄公:如果以禮敬人而得不到應有的報答,就應當反省一下自己對人的敬是否得當;總之,有了過失就應當改正,若不改正而重犯,這才是真正的過失。宋襄公就是這樣有過而不改的人。
輪到《左傳》時,批評意味就更重了,借宋襄公的兄弟子魚之口,痛斥宋襄公恪守古禮,對敵人心慈手軟的行為是食古不化,迂腐敗壞國事:“兵以勝為功!”簡直是就是在說,成王敗寇了。
公羊派的貢禹也不管榖梁了,譏諷左傳這是以成敗論是非,而不本於義理之正,劉更生則引典反唇相譏,一時間不分上下。
“公羊假仁,榖梁直率。”
高坐乾位的劉詢倒是心中門清,瞥了一邊的任弘一眼:“倒是《左傳》重視功利,推崇權謀,視足智多謀為善事,難怪西安侯會去學。”
不過現在西安侯為何看上去如坐針氈啊?難道是擔心劉更生敗下陣來?
其實任弘隻是餓了。
辯論至此,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時辰,從大清早辯至傍晚,任弘看了一眼外麵的天空,在三家吵得口乾去喝水的間隙,提議道:“陛下,時辰已晚,是來日再議?還是……”
劉詢笑道:“驃騎將軍不想今日就出結果?”
“自然想。”任弘提高了聲音:”但隻怕再論下去,皓首大儒們恐怕會以為吾徒更生仗著年輕,占他們便宜。”
劉詢不以為然:“兩家以十二駁一,以眾淩寡尚且不嫌臊,豈會因這小事而罷?”
他一揮手,讓侍從宮人在石渠閣內點亮燈光:“秉燭!齊景公夜飲,而今日,朕便夜半虛席,聽諸儒言古今蒼生之事!”
……
隨著天色完全暗下來,辯論的內容,也在漸漸朝深水區進發。
三家顯擺了各自對古禮的傳承,公羊本不擅長此道,但旗號也得打,榖梁自詡複古,卻尷尬的發現,這點上遠不如左傳。
“繼往聖之絕學”不是吹牛的。孔子曾說過:“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戰國時期棄籩豆之禮、秦焚《詩》《書》,後之經學先師或為《雅》,或為《頌》,相合而成,其所傳的經典難免會有書缺簡脫。
倒是左傳如同活化石般,內容更詳細,諸如春秋時盟會怎麼開,貴族宴饗不同場合該賦什麼詩,喪禮上的小細節,很多能與《禮》相互佐證。就算它是戰國時人所作,作者也是個極其厲害的人,在史料價值上,甩開公羊、榖梁這兩本純理論書很遠。
三家又辯論到了鬼神觀,公羊是一群神秘主義者,榖梁較簡單純樸些,而左傳最為激進,雖然裡麵也有不少神秘的預言故事,但仍在多處凸顯原始的唯物主義,諸如“國將興,聽於民;將亡,聽於神。“還秉承孔子“敬鬼神而遠之”的理念,反對天道迷信、重人事。
在曆史觀上,榖梁所持是越古越美好的觀念,三代之治是完美的時代,越往後越是禮崩樂壞,所以需要克己複禮,複古改製,這是漢家天子的使命。
公羊則是秉承改造過的“三世說”,以為事情正在慢慢變好,他們正處於一個太平世到來的前夕。
被任弘改造過的左傳,則比三世說更加激進,直接是曆史進化論,以為天下在不斷螺旋上升,故而不當法先王,而應法後王。
在夷夏觀上,三家也吵成一團,榖梁是內諸夏而外夷狄,主張兩不相乾老死不相往來,公羊過去是支持反擊戰爭的,以為對外當行仁義,如此則四夷皆來朝貢。
唯獨左傳一家,赫然提的是僖公二十五年那一句“德以柔中國,刑以威四夷!”
“對中國當以德柔之,對待四夷,若仁義無效,當以刑兵威服之!”
百官之中,尤其是武將多有頷首者,這是漢家百餘年間的一貫做法,蘇武那句話就是寫照,但凡敢殺漢使者的邦國,都落得淒慘下場,要麼如南越、大宛亡國族滅,要麼如匈奴,殘破遷徙。
而在天下觀上,相較於公羊、榖梁,左傳根據春秋二百餘年曆史,提出了“天下”這個概念動態的盈縮。
黃帝、神農時,天下不過冀州、河東、河南一隅之地。
殷周時,天下是中原。
戰國時,天下為九州。
而今,天下為十三州部、三都護。往後可能會繼續擴大,大漢既然承周之天命,其使命便是用夏變夷,達到六合同風,九州共貫!
此言一出,劉詢眼前倒是一亮,卻讓公羊、榖梁十分恐慌,榖梁蕭望之咬著牙說道:“以上種種,不出於《左氏》原文,乃新增之義理,此乃左氏之學耶?任氏之學耶?”
此言誅心,眾人不明白蕭望之為何忽然如此機敏大膽。卻不想,他也是得了魏相叮囑,魏相告訴蕭望之,在辯論難解難分時,便提出此言。
西安侯未動聲色,天子也一言不發,魏相卻心中暗喜,倒是旁聽的劉德、韓增等暗暗捏了把汗,而辯論得以繼續下去。
劉更生瞪著蕭望之,眼睛好似要噴出火來,他的應對倒是不錯,開始拿公羊說事:“若如蕭司直所言,董生闡發《春秋》大義,也已不再是公羊高本義,所謂公羊,不過董氏之學也。”
他還欲繼續爭下去,但天子卻讓人敲了磬。
咚咚聲響,讓坐在劉詢一旁,已經打瞌睡的皇太子劉去疾一下子驚醒過來,這才發覺氣氛不太對,大臣們為何如此嚴肅?
他不知道這是蕭望之一句誅心之言惹得事,還有些怯怯,覺得自己給父皇丟了臉。
天子卻隻是一笑,示意今日到此為止:“三家異同,朕知矣,至於孰優孰劣,究竟哪家更合聖人本意,待明日與諸卿議過再定!”
群臣應諾,紛紛起身,而劉更生則走向任弘,有些抱歉:“夫子,我……”
“你勝了。”任弘拍著他:“將蕭望之逼得說出那句話,便是你贏了。”
“石渠閣內勝負已分,至於石渠閣外的事。”
任弘指了指自己,笑道:“交給為師!”
……
而另一邊,石渠閣散場後,回太常寺的路上,蕭望之等人憂心忡忡:“如今看來,公羊興廢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阻止左傳一派坐大。一旦任弘之說大興,諸儒從其說,大漢恐將走上功利開邊之路,再難回頭。”
榖梁理想中的大漢是克己複禮,眼睛向內審視的,而任弘規劃中的大漢,則是目光向外,手隨時放在刀劍上的,很難說天子會選誰,若是滿足於長治久安,自是前者,若是騏驥做更大的功業,便是後者。
蕭望之又將儒冠取下來,無奈地揉在手中:“可那劉更生雖是孺子,卻著實難以對付。”
他號稱五經名儒,可對上劉更生竟占不了上風,不管是引經據典還是詰難,這個十七歲的少年扛下了十餘人的車輪戰,劉宗正的次子竟是位天才,隻恨劉更生沒學榖梁。
“長倩勿慮也。”
魏相謹慎,見蕭望之身邊還有個匡衡緊緊跟著,遂故意將他支開,而後對蕭望之低聲耳語道:“這石渠閣之會,勝負不在場上,而在天子一念之差。”
“次翁的意思是……”
“今日榖梁不一定贏。”魏相信心滿滿:“但左傳,一定會輸!他們成也西安侯,全靠了任弘扶持散播方有今日威風,但敗也西安侯!”
“信我一句話,隻要任弘還在一日,天子,便絕不可能讓左傳大興!”
……
PS:講完課回來了,感覺良好。
今天隻有一個大章,七月份欠下三章,慢慢再補,完本前肯定能補完(斜眼),大概還有二十多萬字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