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三年(公元前61)春二月,燕然山積雪尚在。
自從五年前漢匈決戰,單於被斬,匈奴分裂殘破,一篇雄文被漢人工匠篆刻到了燕然山隘口附近的紅色山崖上。
那一筆一劃深深勾勒出的漢隸,代表著匈奴的失敗,漢軍的犧牲與榮耀。隻是隨著時間推移,荒骨潛銷壘已平,積雪遮蔽了古戰場的肅殺,隻是每年開春後,這兒的草長得特彆茂盛。
設置在範夫人城的安北都護府每年都會派一支騎兵來巡視,今年規模卻頗為不同,除了都護堂邑侯趙漢兒親率屬國義從騎外,還有一輛來自長安的元戎安車。車上飄著赤黃漢幟,走下來祭奠陣亡將士的,是一位拄著漢節,白發蒼蒼的老人。
蘇武八十歲了,雖然看上去還算精神,行走卻比當年登北闕掛單於首時慢了許多,趙漢兒緊緊盯著他不敢怠慢,生怕太子太傅一個踉蹌摔倒不起。
等祭祀儀式結束回到車上時,看著老人有些疲倦的神色,趙漢兒有些不忍,說道:“蘇太傅,要不還是回範夫人城休憩,讓下吏與通國前往北海罷。”
蘇武是越老越犟,板著臉道:“這是老夫當朝倚老賣老,跟天子請的差事,豈能假他人之手?”
這趟不同尋常的祭祀,源於春正月時,天子劉詢行幸甘泉宮,郊祭泰畤,突發奇想,頗修武帝故事,謹齋祀之禮,想要派人為他祭祀帝國的四至。
為了大漢四方疆域究竟在哪這個問題,朝堂上還吵了一番。
東、南是沒什麼爭議的,帝國疆界,東到樂浪郡臨屯縣東沃沮鯨海濱
,也就是後世朝鮮東海岸;南抵交州刺史部日南郡,也就是後世越南中部順化、峴港一帶,此地深入北回歸線之南,一年中有兩個月的時間太陽從北麵照射,因而日影在南。
但西、北疆域卻爭議很大,以魏相、蕭望之為首的眾人以為,隻能以設立郡縣的地方為準,西不過輪台,北不過受降城。但已經偃武修文,半退休在家搞學術,偶爾出麵指導下朝廷生產,鼓搗點小發明的大司馬驃騎將軍太子太師任弘則堅持,三都護轄區亦是漢家疆土!
於闐沒有設郡縣,然而河源在那裡——雖然是錯誤的,能算作疆土之外?而烏孫為解憂太後統治,昆彌大樂受漢印,號“漢烏孫孝王”,兩度來長安朝見,賜劉姓,以內諸侯自居,能視為外國?
而北邊就更不能客氣了,西安侯的證據,便是五年前的“封燕然山銘”,裡麵有“考傳驗圖,窮覽其山川……恢拓境宇,振大漢之天聲”以及“夐(xuàn)其邈兮亙地界”等句子,可不就是自古以來的證明麼!
每個字都是當年天子同意後才刻到燕然山的,儒吏總不能說這是皇帝裝逼裝過了頭,隻能認栽。
於是大漢疆界西極被定到了西安侯夫人瑤光公主在烏孫的封地碎葉城,北麵則地圖開疆劃到了北海貝加爾湖,遠遠超出了秦始皇及漢武時,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了。
這個熟悉的地名,讓已經告老在家,隻偶爾給皇太子上堂課的蘇武動了心。
一直想去南方瞧瞧的任弘搶了去日南的差事,據趙漢兒所知,驃騎將軍這幾年對航海十分感興趣,甚至還出資招募南海郡、會稽郡的勇士,鼓勵他們走海路去探索南方,尋找通往身毒國的航線。
“隻要沿著海岸線向南再往西,一定能找到身毒!”這是任弘否定蜀身毒道後極力鼓吹的事,他還搞到一幅據說是漢武時,漢朝譯使走海路前往已程不國(斯裡蘭卡)的海圖。
“絲綢之路不僅要在陸地上開辟,也該從海上連通!”這是任弘的口號,如今終於找到機會去南方親巡指導了,想怎麼劃就怎麼劃。
光祿大夫馮奉世前往碎葉川,順便與解憂太後商量她結束稱製,返回長安的事宜,典屬國丞路甲前往樂浪鯨海濱。
而當天子挑到去北海的人選時,蘇武卻站了出來,長拜不起,一番陳詞後,逼得皇帝同意他動身。
“父親何必如此倔強呢?”
到了夜間在安侯水(鄂爾渾河)邊紮營休憩時,安北副都護蘇通國小心為父親蓋上被褥,對他的身體狀況十分擔憂,八十歲的人了,不好好在長安養老,跑什麼北海!那可是要出塞五千裡啊。
“老夫日子不多了,有些事再不做,就真來不及了。”
這是蘇武近來察覺到的事,與他同時代的人,金日磾、上官桀、司馬遷等早已離去,霍光也帶著遺憾撒手離開,蘇武還送了他最後一程。
然後是張安世,去年,躺了半輩子的老張終於薨了,諡號“敬侯”,夙夜恭事曰敬,的確很符合他啊。
茫然四顧,蘇武發現朝堂中,隻剩下同樣老邁的趙充國還陪著自己。
大司馬右將軍趙充國,一直被擔心會早早離世,讓朝廷沒有人能製衡任弘,結果人家越活越精神硬朗,一副還能再戰十年的模樣,張安世逝世後,趙充國補上了“大司馬車騎將軍”之位。
蘇武比趙充國略長幾歲,深知自己沒法和這位比,撐不了幾年了。
在死之前,他想去北海,那個待了整整十九年,那個在長安數次入夢的地方看看。
“北海苦寒,有什麼好看的?”蘇通國不理解,他出生在和北海一樣貧苦荒蕪的堅昆。
“你不懂。”蘇武歎息道:“那是囚禁老夫的監牢。”
“如今卻是大漢北界之至,可不得去看看?”
旁人是無法體會的,蘇武被囚於北海那麼久,他魂靈的一部分,似乎永遠留在那兒了。
他得去找回來,如此才能完完整整地去黃泉見孝武皇帝。
次日車隊騎從們沿著安侯水繼續北行,這條綿長的河流在冒出嫩草尖的平原上彎彎曲曲地流淌,丘陵在遠處起伏,它最終將彙入北海。
大漢將匈奴一分為三,燕然山以西為西匈奴,握衍朐鞮單於統治,與小月氏、呼揭共分右地。
大幕以南為南匈奴,由當年投降漢朝的於丹之孫統治,用其祖父之名,號於丹單於,漠北則挑了在燕然山戰敗後投降的甌脫王為單於,號甌脫單於。
漠南完全依附於漢,而漠北的甌脫單於則要麵對鮮卑、丁零沒完沒了的鈔掠,安北都護府則負責做裁判。
一路上不乏泛黃的氈帳和零星放牧的牧民,甚至還有結隊縱馬而過,似是想去襲擊匈奴人的鮮卑、丁零騎士,不管身份族彆如何,哪怕正在混戰的引弓者,在遠遠見到赤黃色漢幟,見到隨風搖墜的漢節後,便一哄而散,沒走的人也下了馬,恭恭敬敬地拜伏在地,不敢抬頭。
果然如桑弘羊所言,戎狄可以武折,而不可德服。這是五年前在燕然山打出的威風,而那些隸屬於北單於,牧於漠北的匈奴君長聽聞漢使者來,更帶著部眾前來迎接,遠遠地跪拜稽首,高呼:“撐犁使者!”
匈奴人謂天為“撐犁”,謂子為“孤塗”,如今,三單於仍自號“撐犁孤塗”,就是天子之意,但卻統一尊大漢天子為“撐犁單於”,也就是天單於!還修了參天單於道,俾通貢焉,以皮革等物充賦稅。
劉詢在塞北,頓時多了三個便宜兒子,而蘇武也成了天使。
三月初時,趙漢兒為蘇武引路,抵達了昔日單於庭所在的姑衍山,曾經茂密的黑林在五年前被無良的任弘一把火燒了個乾淨,嫩綠色的草原上,如同留下了一個焦黑的醜陋燙痕。
匈奴的神靈,被殺死在了山上,他們的精神支柱幾乎徹底垮塌,山神和祖先都救不了匈奴。
附近的草倒是長得更豐饒了,但甌脫單於的勢力卻未及此地,丁零人已經在餘吾水以北放牧,鮮卑的勢力則擴張到了狼居胥山以東,隨時會襲擊此地,故單於庭遂空。
三就在這三方勢力交彙的地帶,依然生活著一群人。
蘇武曾聽任弘提及過,來到草原後,也見過那些號稱“浮屠”的信眾。而這姑衍山,成了這新信仰的聖地。一千多名信眾躲避戰亂在此生活,其領袖是一個叫彌蘭陀的罽賓沙門,他在安北都護府設立後,前往範夫人城,拜見了都護趙漢兒,希望都護府能給這些奴隸、窮苦牧民一個容身之地。
趙漢兒本不欲搭理,任他們自生自滅,但他將此事傳到長安後,任弘卻很感興趣。
“那小沙門居然沒死?”
這彌蘭陀被扔到草原,本就是任弘許多年前在西域的一子閒棋,不料這小和尚居然活了下來,還頗得匈奴底層崇敬,漸漸也有迷茫的貴人百騎長加入了信佛的行列。
於是任弘順水推舟,決定在塞北做一個小小的信仰實驗。他暗示趙漢兒保護這些浮屠信眾,給丁零王、鮮卑諸大人、甌脫單於立了規矩,劃定疆界牧場,停止在姑衍山附近交戰。
彌蘭陀和他的信眾們遂得到了一小塊和平安靜的土地,蘇武抵達時,能看到過去由單於以金人祭祀天神、祖先的姑衍山角,竟被奴隸、牧民們用簡陋的工具,挖掘了一個石窟出來。
石窟裡供奉著形製簡陋的泥塑浮屠像,佛教本無塑像,這是罽賓和大夏漸漸流行開來的形製。
但和犍陀羅式的希臘容貌佛祖不同,這姑衍山的佛像,被塑造成了典型的漢人模樣,方方的臉,細長的眉目,衣裳都成了右衽。這是都護府的要求,也是彌蘭陀為信眾求得庇護必須付出的代價。
這不知是彌勒還是釋迦摩尼的佛像,正坐在石窟裡,受山腳下數百人跪拜,邊拜邊喊著口號。
蘇武見到了這戲劇性的一幕,聽過之後,經曆過漢匈六十年戰和的他,頗覺滑稽,一時啞然大笑。
那是在戰亂的草原苟且偷生,痛苦掙紮的匈奴牧民心聲,也是在他們看來,擺脫困境唯一的辦法:
“願來世生為漢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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