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章 洗足(1 / 1)

漢闕 七月新番 1831 字 1個月前

“是疫病。”

來自居延塞的奏疏,解釋了為何在任弘預料中,應該能痛打右部的郅支單於居然先勝後敗。

辛慶忌在奏疏上稟報,那郅支人數雖少,但所轄左部騎從士氣不低,他們在燕然山隘口擊敗烏孫右大將,隻未能趕上決戰,在漢軍援兵抵達後知難而退,隻能拿背叛了匈奴的右部撒氣。

反觀右部,雖然握衍朐鞮單於娶了顓渠閼氏,喝了月氏王首飲器的血酒,卻並未獲得祁連神的力量。右部脊梁骨早被漢軍打趴下了,麵對來勢洶洶的郅支,居然連敗數場,握衍朐鞮單於一味避戰,退至浚稽山附近,寄希望於漢軍的支援。

但漢軍辛慶忌、蘇通國部卻徘徊在匈奴水一帶,作壁上觀,他們要逼著兩單於決戰一場,再在握衍朐鞮單於快撐不住的情況下擊走郅支,以達到削弱分裂匈奴殘部的目的。

豈料郅支向南進軍一段時間後,居然燒掉營帳和屍體主動退卻了,右部逃過一劫。漢軍斥候北上追蹤,才發現沒有經曆大戰的郅支營帳死了許多人,草原上有七八種疫病橫行,一旦爆發,大規模聚集部眾就是自尋死路,隻能分開放牧。

如今郅支單於向北退到了後世的唐努烏梁海一帶,與呼揭、堅昆相鄰。握衍朐鞮單於就這樣稀裡糊塗的保住了領地,出於對大漢的感謝,他還派人送了皇帝點名要的禮物來……

在得知那禮物是什麼後,劉詢哈哈大笑:“這下齊了。”

什麼齊了?任弘等人麵麵相覷,卻聽劉詢意味深長地說道:“祭品齊了。”

皇帝又點了朝中文章最好的楊惲出來,安排了他一個活。

“驃騎將軍方才建言,請於燕然山封山刊石,昭銘盛德,大鴻臚繼太史公之絕學,熟知漢匈恩怨,曆代典故,便由你來撰一篇雄文,兩日後朕歸來時,希望能見到。”

“唯唯!“楊惲打起精神來,曾外祖父司馬談因為未能參與泰山封禪氣得鬱鬱而終,而今日,將由他來見證這一偉大時刻。

至於這兩天時間裡劉詢要去乾嘛,很快就有了答案。

罷了朝會後,劉詢登上了金根車,招呼任弘道:“驃騎將軍從驂乘,隨朕告廟!”

任弘回朝後連家都沒來得及回,老婆孩子都沒工夫抱,就被皇帝叫走了,心裡老大不願意,告啥廟要花兩天時間啊?

“告六廟。”

劉詢告訴了他答案:“從長安城中的高廟惠廟開始,將城外文、景、武、昭之廟走全一圈!”

任弘一愣,聽上去有點胡來啊,這符合禮製麼?

儒生貢禹等人確實也有疑慮,紛紛出來勸阻,認為天子親自前往高廟就行了,其他宗廟派使代禱即可,因為天子一次性親告六廟,這在過去根本沒有先例啊。

劉詢卻不容置喙,反問道:“貢大夫,滅匈奴斬單於,此事在過去有先例麼?”

貢禹搖頭,這確實已超過了他們的認知。

“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而逢非常之時。”劉詢如此大笑,他今天高興,正是要將此事,塑造成周武王伐紂,歸來告廟獻俘授馘一樣,被後世津津樂道的曆史大事,怎樣大操大辦都不為過。

貢禹觸了黴頭後,無人再敢勸了,任弘陪同驂乘,能看到皇帝已經放下了偽裝,神情不再掩飾,臉上寫滿了幾個字:

“今天這逼,朕裝定了!”

……

午後,天子車駕與文武群臣鹹聚於高廟,在香室街北,左馮翊府之東。

這已是劉詢第七次來高廟拜謁了。

第一次是登基時,霍光驂乘,二人同處一車,在長達一刻的尷尬沉默中,劉病已如芒在背,那感覺他永遠忘不了,決不能容忍有大臣再變成霍大將軍第二。

第二次是五將軍伐匈奴,任弘攜右穀蠡王先賢撣等人頭顱歸來,劉詢帶著他來此報功,劉詢依然記得,自己也低讓太樂在任弘欲廟門處行飲至禮時,奏響《出車》的一段。

“王命南仲,往城於方。出車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於襄!”

賦詩言誌,有時候真正的含義不在說出來的部分,而在同詩之中,未言的那部分,剛剛登基,整日活在恐懼中的劉詢,真正想對任弘說的是: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既見君子,我心則降!”

現在回想起來,劉詢都有些羞恥,幸好任弘知趣地沒提,讓皇帝感慨西安侯確實很有分寸——其實任弘當日壓根沒聽出來那居然是《出車》的旋律,雖是鐘鳴鼎食之家,但他家編鐘叮叮當當敲的少,秦琵琶彈得多。

今日也一樣,任弘與群臣留在外麵,而劉詢單獨跟著禮官入內,跟祖先的悄悄話是不能外姓人聽到的。

他第三次謁高廟,是立霍皇後時,第四次立太子,第五次還是立皇後,隻是換了一位,第六次是今年夏三軍出征匈奴,劉詢替任弘等人來向高皇帝請求庇佑。

如今算是來還願的。

劉詢對著高皇帝靈位讚饗曰:“嗣曾孫皇帝敬再拜!”

和所有劉姓子孫一樣,劉詢崇拜高祖,認為他以布衣仗三尺劍為掃滅暴秦,誅項羽的傳奇經曆,簡直是天命所歸。因為劉詢年少也喜歡鬥雞走馬行輕俠之事,他做了皇帝後對這段經曆毫不避諱,甚至開始塑造自己“類高祖”的人設。

但就是這樣的英雄,白登之圍卻成了一生難以磨滅的汙點,據說被冒頓四十萬騎包圍,這數字固然太誇張,但匈奴確實是傾國而來。其西方儘白馬,東方儘青駹馬,北方儘烏驪馬,南方儘騂馬,秀了高皇帝一臉,他可連六匹白馬都湊不齊的。

而這圍困究竟是怎麼解開的,史書也語焉不詳,隻據說與曲逆獻侯陳平,以及冒頓閼氏有關,卻又來了一句“其計秘,世莫得聞”,更勾起人好奇心。百年來有許多猜測,諸如陳平畫美女見閼氏等,都太過虛假,不足取信。

劉詢記得,他當初為庶民時,在西安侯府與任弘、楊惲等聊過此事,楊惲心理陰暗,猜測說:“此策乃反薄陋拙惡,故隱而不泄。”

倒是西安侯任弘喝醉後笑道:“素聞陳平冠玉美丈夫也,或許是投閼氏、冒頓所好罷?“但冒頓究竟好啥,陳平又是如何說動閼氏的,西安侯有神秘一笑,避而不談。

直到劉詢做了皇帝,才在宣室殿打開了當年連司馬遷都不能過目的記錄,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跟西安侯的胡猜全然不是一回事,但確實挺讓大漢丟人的,難怪隱而不泄。

總之,從大漢建立伊始,匈奴就像一個夢魘,一團籠罩在北方的烏雲,久久不散。而今日,劉詢卻來告訴高皇帝:

“你當年所遺的平城之患,來孫替你解決了!”

告廟就是將好消息稟報給祖先知道,讓高皇帝也樂嗬樂嗬,祭祖怎麼能空手來呢?

劉詢是聽說過高皇帝喜好的,作為社會人,高祖不拘禮儀,最喜歡倨床使兩女子洗足,見酈食其時洗,見英布時也洗,這愛好真是一以貫之啊。

投其所好,劉詢在高皇帝廟中奉上的祭品,除了白旂赤旂上掛著的匈奴名王首級,虛閭權渠單於的甲胄外,還有一個女人……

隨著樂曲一變為《魯頌·泮水》:“既克淮夷,孔淑不逆。式固爾猶,淮夷卒獲。”等候在高廟庭院裡的任弘,也看到了禮官押來的那人,卻是個頭戴高尖帽,衣著華麗的匈奴女子,年約四十有餘,典型的圓臉上帶著忐忑惶恐。

卻是那被任弘斬首的虛閭權渠單於正妻,大閼氏!她被挾持到右地後,握衍朐鞮單於也沒按照古禮報嫂,隻作為禮物送來長安,然後就被劉詢當成祭品帶到高廟。

這自然不是人祭,而是劉詢赦免大閼氏後,讓她來高廟做奴婢——當年金日磾的母親休屠王閼氏被俘後,也被打發到黃門養馬,待遇比高廟差多了。

劉詢朝劉邦神位再拜:“高皇帝,大漢百年之恥,以賄賂閼氏而始,今日則以閼氏入侍高廟而終!”

他似乎能看到,若是高皇帝尚在,一定會興致勃勃地解了鞋襪,招呼大閼氏道:“來,胡婢,為乃公洗足!”同時對劉詢笑罵:“不肖子孫,一個哪夠,要一雙!”

……

劉詢倒是以直報怨痛快了,可跪迎在高廟外,目送母親入廟的呼韓邪卻深感恥辱。

他好不容易將母親盼來,但昔日高貴的撐犁孤塗單於大閼氏,行國的皇後,今日卻被漢人如此輕慢折辱,當成了給死人擦案幾的婢子。但呼韓邪隻能低下頭,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大司馬驃騎將軍任弘正在審視他。

在知道呼屠吾斯自稱郅支單於,在匈奴西北後,任弘確定,這位滯留漢地的稽侯珊王子,應就是曆史上昭君出塞的呼韓邪單於了。

可曆史徹底改變,呼韓邪非但沒撈到王昭君或其他漂亮宮女,連老媽都賠了進去。

任弘一點不同情這對母子,若處境調換,是匈奴打進長安殺了皇帝,掠走大漢宮室。皇後、婕妤、宮女們的下場,會比那大閼氏淒慘上一百倍一千倍!

他隻盯著呼韓邪道:“王子是否覺得委屈?”

“委屈?”呼韓邪連忙搖頭:“母親能被陛下赦免,還能在高廟為婢,為高皇帝擦拭祭器,這是榮幸!我隻怕她從沒伺候過人,手腳粗笨,磕碰了祭器。”

呼韓邪將不滿潛藏起來,冒頓單於初立時,麵對東胡王的逼迫,取所愛千裡馬、閼氏予東胡,冒頓單於所受屈辱,可比自己重多了。現在他隻能忍耐,讓漢朝皇帝確定自己和金日磾一樣忠誠,如此才能回到草原,成為單於。

他可以用自己在漢地的見識和所學,慢慢積蓄力量,讓匈奴延續複興,終有一日能再度統一。

但呼韓邪不知,他這是任狐狸麵前耍心機,越是如此,就越沒可能重返草原。

“此子心機深沉,能忍父仇母辱,頗似冒頓。若放他回去,將如鳥上青天,魚入大海,他日恐成大患。”

呼韓邪不是口口聲聲說傾慕大漢麼?好啊,那便永遠留下,蓄發易服,做個歸德侯吧。

任弘決定在朝廷正式分割匈奴時,要向天子建言,將距離南單於位最近的呼韓邪排除在外。

“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攣鞮氏子孫,多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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