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郊迎(1 / 1)

漢闕 七月新番 1729 字 1個月前

任弘被人鴿了,被趙充國鴿了。

即便是戰勝歸來的大將,私自帶兵進京也是不行的,更何況他手下已經不是西涼軍了。十月初,任弘入塞後回到五原郡休整數日,接到長安詔令後才點了有功將士隨自己南下。

可等他十月中抵達漢軍出征的大後方西河郡等趙充國時,等來的卻是幾個校尉,以及趙充國因為年邁身感不適,加上匈奴右地兩單於內戰,故要暫留朔方觀察形勢的消息。

”天子也應允此事,故由吾等隨西安侯入朝。“

聽完韓增長子的話後,任弘心裡暗罵:“趙將軍莫非是故意要害我?”

此次入朝顯然是為了凱旋而歸,皇帝為有功將士行振旅之禮,無非是獻俘授馘,飲至大賞等步驟,任弘參加過很多次。

可與過去不同,斬單於,幾滅匈奴,這是有漢以來前所未有的大功,而振旅禮也必定規格非凡,甚至可能超過漠北之戰後霍去病的榮譽。

放眼朝野,任弘的功勳風頭已無人能及,他巴不得多個人替自己分擔。

結果,前些天在朔方分彆時,還能親自縱馬上下,一頓能吃三碗飯的趙充國居然鴿了任弘,說不去就不去!

那這場振旅,豈不成任弘獨角戲了!

任弘能理解趙充國的心思,老將軍在餘吾水做了抉擇,將前往燕然山尋找單於的路線讓給更適合此事的任弘,故與大功擦肩而過。他手下的辛慶忌、蘇通國也沒趕上決戰,最多有個輔助之功,相較於西路軍的死戰,東路軍的滅國斬酋,中路軍算是顆粒無收。

按漢製,趙充國這算大軍空出,恐怕無法獲賞。既然如此,他乾嘛還要去長安,充當任弘的陪襯呢?老驥伏櫪,誌在千裡,看小輩後來者居上的滋味可不好受。

即便皇帝出於政治考慮,給趙充國以功勳,對性格正直的老將軍而言,這無異於奇恥大辱,是萬萬不能接受的,索性就不去了。

“始亂終棄,趙將軍,你這是始亂終棄,當初是誰說要給我兜底來著,塞外兜得,入塞就不兜了?”

任弘也隻能隔著幾百裡暗暗滿眼怨色,和“將軍三箭定天山”不同,這次的功名,確實是不好讓。

而等他抵達西河郡府,在杜延年那意味深長的恭賀中,得知天子居然要讓文武百官對任弘行郊迎之禮,他的頭就更大了,立刻對來傳詔的杜佗道:

“弘何德何能,能受此重禮!?“

拒絕,當然得拒絕,而且連拒三次,因為這份禮實在是超規格了。

自古君主郊迎臣子,多是為了表現禮賢下士,比如齊桓公曾郊迎管仲而問焉;鄒衍到燕國時,燕昭王親自抱著掃帚為他掃地,怕塵埃落到他身上。

迎有功將領的就幾乎沒有了,秦朝的王翦破趙殘燕滅楚,功勞夠大了吧?但當初親自跑到王翦家請他出山的秦始皇也沒郊迎,反而在戰爭快結束時親自去了前線——六十萬大軍交到將軍手裡,即便秦始皇也不能完全放心。

有漢以來也沒有類似的例子,功勳卓著如周亞夫、衛青、霍去病等,都沒撈到郊迎——可能是因為他們功勞也沒任弘大吧。

縱觀古今,任弘隻想到了一個例子:周成王開金匱王後,執書泣,而出郊迎周公……

然而,“大漢周公”家族在長安城外亂葬宮的墳頭草,還沒長長呢。

這顯然不是劉詢出於喜悅昏了頭,指不定又是對他的試探——在霍光死後,二人之間的試探時不時就會發生一次,勢使之然也。

值得慶幸的是,不是到了跟前忽然才給任弘來這麼一出,而是提前通知,還有回旋餘地。

任弘直接在西河郡停了下來,堅決婉拒,三次之後,詔令才改了,變成了讓使者官吏郊迎,百官於長安城橫門大街內,天子則在未央北闕等待。

而詔令語氣也變得強硬,反正意思就是:“西安侯若再拒絕,朕就要生氣了!”

任弘隻能答應,但即便他將往後的曆史想了個遍,曆朝曆代得此待遇的人,年羹堯之類的,基本都沒啥好下場,可這是自己非要打的勝仗,含著淚也得受啊,迎接規格太高是僭越捧殺,規格低了又是慢待有功將士,想要把握平衡確實不易。

好在,雖然趙充國不願再當綠葉,但還有一人能救任弘。

想到這,任弘回過頭,看著那輛從燕然山隨他回到這兒的馬車,看向那個人。

“最後再幫我一次罷!”

……

十月底時,天氣漸漸寒冷,而任弘也率眾抵達了長安近郊,天上卻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趙漢兒騎行在任弘親自所駕的馬車前,過了茂陵後,渭水越來越近,看著熟悉的景致,感慨道:“尤記得元霆元年,也是這季節,吾等救了烏孫,斬先賢撣首級而歸。”

一眨眼,八年過去了,當初的小曲長趙漢兒,如今已貴為列侯、屬國都尉,更是圍殲了匈奴大單於的大功臣,任弘將他的功勞排在軍中薄冊第一。

任弘自然記得,那一戰東邊三位將軍戰果寥寥,田廣明更是隻帶回了令人尷尬的十八枚首級,任弘成了五軍之冠,當他經過便門橋時,兩岸提前歸來的漢軍都在朝他高呼“冠軍”!

而今日呢?

他們已經不是橫向對比的冠軍,而是再加上縱向,在大漢一百四十載時間軸裡,都挑不出第二位來。

今日天子發屬國玄甲軍,輕車北軍五校士軍,陣自長安至便門橋,迎接任弘與遠征歸來的將士。

嗨,這不就是天子給大將軍送葬的配置麼?怎麼活人也享受上了。

衛士們站在橋側,亦是雄壯威武,看向任弘的眼神滿是欽佩與敬畏,已經到了不敢在他麵前輕易發聲的程度。

曾經他期盼成為衛霍。

現在,他已是衛霍。

那個被人高呼讚譽,邊一時語噎,難忍熱淚隻能低頭整理衣襟以做掩飾的年輕人,如今心境卻大不相同,這或許是年輕時朝著一個目標奮鬥,與功成名就的區彆吧。

而過了便門橋,說好來郊迎的天子使者便能見到身影了,但奇怪的是,所見都是穿黑衣戴進賢冠的文官,等靠近一瞧當前的人,任弘差點笑出聲來。

麵如田字的魏相、身材修長的蕭望之、喜歡玩易的神棍梁丘賀、還有彈冠相慶的貢禹。

喲,這不是朝中眾正,從戰爭開始到結束都在明裡暗裡反對的儒官博士們麼?聽說,當單於西遁的消息傳來時,這群人再度激動起來,開始彈劾主戰派,誇大擊滅匈奴的難度:“匈奴風合而雲解,就之則亡,擊之則散,未可一世而舉也!”

如今事實打了臉,還是他們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任弘取得大功,天子重禮相迎,故眾人除了魏相帶著十分職業的微笑外,其他榆木腦袋都神情肅然,滿臉的不高興。

任弘感覺事情變得有趣起來,將那些最反對戰爭的儒吏打發來郊迎將士們,劉詢是真的會玩,也不知是要讓這群人更痛恨自己,還是順便輕辱一下他們?

現在,他們應該明白“竟寧”這個年號的真實含義了罷?

有那麼一瞬間,任弘都有點享受這場郊迎了,直到抵達長安橫門處,看到停在那兒空空如也的天子車輿,奉車都尉史丹持節等待在那,說這是天子詔書所賜,令任弘乘之入城。

梁孝王在七國之亂後進長安,也乘了天子車輿,後來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身後儒吏博士們隻等任弘踏上車輿,就痛斥“僭越”,但任弘卻拒絕了,朝史丹作揖:“弘不敢受,更何況,弘必須另驅一車入城。”

說著他離了戎車,登上了緊隨其後的一輛輜車,輜車上載著一具裝飾華麗的棺槨。

“大司馬衛將軍,這是……”史丹認出來,拉車的那匹騂馬,居然是西安侯最心愛的愛馬,已經算天下名馬的“蘿卜”!

任弘撫著棺槨歎息道:“這是燕然將軍的衣冠槨和靈柩。“

這是任弘在五原郡為傅介子所製衣冠槨,裝著傅介子受傷時所穿甲胄,傅敞已經帶著傅介子屍體回北地郡安頓,但任弘仍堅持載著空棺來長安。

他需要傅介子最後幫自己一次。

也想陪著傅介子,走完這條滿是荊棘的榮耀之路,而說起來,蘿卜就是傅介子在懸泉置初見後,送自己的禮物,也是任弘現在對老傅最後的念想了。

任弘拒稱黃屋,史丹不敢擅自做決定,在後續將士抵達時,匆匆進城稟報,不多時便重新出來,說天子允之。

任弘一行人魚貫而入,橫門已經完全敞開,裡麵是歡樂的海洋,愛看熱鬨的長安市民,今日將看到他們幾代人都碰不上的大事,九市今日都停業了,西安侯他們已經看過很多遍了,可單於首級卻是破天荒頭一次啊!是不是和傳說中那般,是能生吃活人的猛獸,還長著一對騾子耳朵?

百姓們被執金吾攔著,橫門大街兩側,是被天子要求來迎的文武百官,從未央宮北闕排起,越靠近橫門秩祿越低,但四百石以下的人,甚至都沒有資格參加這場十裡長街迎任侯的活動。

靠近北闕的位置,已是列侯兩千石了,他們在天子要求下,行作揖之禮,那些資格老年紀大的,還有點不願意,也有任弘的舊友故交如宗正劉德,則生怕任弘待會誌得意滿,縱馬而過,對百官大禮坦然受之,看都不看一眼,隻是點點頭而已,那事後恐怕要被說成“無人臣禮”了。

這種高規格的待遇,是殊榮,也是可怕的陷阱,就看當事人怎麼踩了。

然而他們看到的,卻是令人驚愕的一幕。

西安侯來了,卻沒有騎馬,甚至沒有乘車,而是步行入長安,一手牽著蘿卜的籠頭,拉著一輛載有棺槨的輜車,就這樣緩緩朝北闕走來!

……

PS:昨天的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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