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居胥山位於匈奴腹地,乃是後世蒙古國肯特山,參差不齊的花崗岩峰巒聳立於遠方,南麵大大小小的圓形丘陵由大而小向著戈壁方向依次排列下去,像無數逐漸趨於平緩的波浪。
追溯霍去病的腳步,任弘將東路六萬大軍抵達此地,將士們在知道這山的名字後都興奮異常,遠征的疲敝一掃而空,歇息時啃羊奶泡軟的饢時,都在議論“封狼居胥”的事。
軍中多是趙漢兒、王平一樣的大老粗,唯獨張千秋家傳過目不忘的絕學,算一個儒將,隻是看上去病懨懨的,他給越說越歪的校尉們科普了一下霍驃騎為何要在匈奴境內搞封禪。
“神不禋非類,民不祀非族,三代命祀,祭不越望,意思便是,夏商周時祭祀的神靈,不超過本國境內,春秋時,楚昭王患病,巫祝說祭祀大河以祈福,然楚王恪守禮製寧死也不答應。”
而到了大漢一統天下,便開始整理先秦那派係雜亂的各路神靈,定了五嶽泰、華、衡、恒、嵩,四瀆黃河、淮水、長江、濟水,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嶽視三公,四瀆視諸侯,四時祭祀都不能落下,才能保證中原風調雨順。
說起來,張騫和司馬遷搞錯了一件事,以為黃河源頭在於闐以南的昆侖山,經過羅布泊潛入地下,跑到金城郡附近的積石山再出來。任弘做都護時,大肆宣揚這錯誤的地理知識,讓西域都護府每年都搞一次規模盛大的祭“黃河源”,通過黃河源的定位,讓西域是中原延伸這種觀點深入人心,看誰以後還動不動要放棄。
傅介子的兒子傅敞恍然:“如此說來,霍將軍封狼居胥山祭天,禪姑衍山祭地,是不合禮製?”
“乃是孝武皇帝授意,故意為之。”
任弘說道:“這兩座山乃是匈奴人的聖山,在此封禪祭祀,乃是對匈奴莫大的羞辱。”
古典時代的戰爭不止是肉體上的較量,也有精神信仰上的交鋒,霍去病這麼做,就好比德皇在凡爾賽宮登基,極大打擊了匈奴的信心,告訴他們一件事:天神也無法保佑你們!
眾偏將校尉懂了以後,也躍躍欲試,路過匈奴聖山,豈能什麼都不做就離開呢?
“將軍,再封狼居胥吧!”甘延壽的請求代表了大家的呼聲,反正出塞四千裡都沒逮到匈奴人,將士們可憋急了,所有人臉上都寫著三個字:
“搞事情!”
那麼問題來了,該怎麼封?
張千秋也語焉不詳:“據說是殺青牛白馬祭告天地,如此而已……”
有人覺得簡單重複沒意思,趙漢兒這個不信祁連神隻信任弘假匈奴人,看著狼居胥山上,匈奴巫祝扯了從漢朝輸入的絲綢彩緞堆砌的三角形石堆,出了個損招:“莫不如以能代表大漢的土德之色塗之……”
漢色尚黃,趙漢兒言下之意,是搞點黃色上去,傅敞有些不明白,說大軍出塞雖然也帶了修補車輛的膠漆,但金黃色的漆卻沒有,趙漢兒卻哈哈大笑,拍了拍肚子。
“助軍左校尉卻是忘了,土德之物,吾等腹中不是有得是麼?六萬將士的加起來,足夠讓整個狼居胥變色了!”
老將王平笑得肚子疼,十分讚同,趙漢兒這是要攛掇三軍將士在狼居胥拉屎撒尿褻瀆匈奴聖地呢!
但這個建議被任弘拒絕,個人行為他不反對,但集體撒野就免了。
太下作了!這是奉辭伐罪仁義之師能乾的事麼?
他們這場遠征,是百分百會載入史冊的,要留紀念,也得來點能打擊敵人士氣信仰,讓自己裝逼,又不被後世認為素質太低的事……
說起素質低,張千秋倒是想起一件趣事。
他對任弘提議道:“我在雲中郡時,曾聽聞一件趣聞,趙武靈王讓工匠施鉤梯,登上了番吾山,刻一個寬三尺、長五尺的大腳,又在旁勒石曰‘主父嘗遊於此’。”
低素質的不止趙武靈王,與他同時代的秦昭王聽說這件事後,起了攀比之心,也爬了次華山,在山頂上雕了個石製的六博棋盤,以鬆柏之心為博,箭長八尺,棋長八寸,還吹了個大牛皮,勒石曰:“昭王嘗與天神博於此矣。”
後來秦始皇每到一處旅遊,尤其是海邊,都要搞篇李斯撰寫的石刻,實是受了這兩位影響。
“此策甚妙。”任弘大笑,大軍還要向西行進,沒時間在石頭上篆刻長篇大論,還是簡簡單單,讓士卒們開心一下振奮士氣即可。
於是,任弘效霍去病之事,也殺青牛白馬撒血於狼居胥山上,又挑個匈奴人祭祀點的大石頭,刻了個蘿卜的鐵蹄印上去,並讓能寫一手好字的張千秋持筆墨書寫,再隨便刻一刻。
等漢軍士氣複振,疲敝一掃,歡聲笑語中離開狼居胥時,山腰大石上,隻留下了一隻馬兒大大的左前蹄印和幾列漢隸:
“竟寧二年七月丙寅,漢大司馬衛將軍西安侯弘奉天子詔攜幽並六萬將士,拜謁漢大司馬驃騎將軍去病故跡……”
“到此一遊!”
……
狼居胥山逃過了被漢軍士卒屎尿塗滿山岩的厄運,在它西邊百餘裡外的另一座聖山,姑衍山就沒有這種幸運了。
八月初一,漢軍抵達單於庭附近的姑衍,與光禿禿多是岩石的狼居胥不同,姑衍山植被茂盛,時值塞北的深秋,山上的針葉林,樺樹和山楊呈現出不同顏色,綠、黃、紅,五彩繽紛,美麗極了。
山麓坡地則長滿茂密的外貝加爾湖鬆樹,單於的金帳就坐落於此,但如今卻是人去地空,隻剩下一片狼藉,部分氈帳和車輛被遺棄在原地,看得出來是匆匆離開的,時間已是一個月前……
這就是行國的優勢之一,打不過或不想打時,可以跑啊。
“跑得了單於,跑不了山。”
任弘說了這麼一句話後,下達了命令,三軍將士立刻忙碌起來,先在單於庭燒火做飯,然後便持著鬆木火把跟著校尉各自上山,在落葉堆上縱起火來……
後世經常有人一拍腦門說:把草原燒光,不就徹底解決遊牧問題了麼?
但問題是,長城以北的大草原,從興安嶺以西到阿爾泰山東麓,麵積是以幾百萬平方公裡計的,跨越好幾個經度,西邊乾旱,東方可能大雨,地理形態複雜,河流、高山、戈壁、穀地夾雜其間,更何況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
撒鹽就更不可能了……
但燒不了草原,還燒不了一座山麼?
火焰最初隻是零星的,漸漸開始在枯萎的落葉雜枝上蔓延開來,跳躍著攀上筆直的楊樹,讓慘白的樺樹皮在烈焰中爆開火花,將不知生長幾百年的針葉林炙烤出沸騰的樹脂,更是火上澆油。
等到人為縱火數個時辰後,夜幕降臨,姑衍山脈靠近單於庭的聖山峰已成一片火場,到處都是焰色明光,西風吹過,樹冠上沾滿火苗的森林在微微抖動,無數鹿、羊、兔、狐在瘋狂奔逃,然後被等在外麵的漢軍一網打儘,補充口糧。
匈奴腹地好似被任弘豎起了一根巨大的火炬!數十裡外都能看到光芒,但在漢軍眼中,這便是一場大型的篝火聯歡。
而到了次日,火勢沒有絲毫減弱的趨勢,反而愈燃愈烈,今日風較小,升騰的濃煙彙聚成一座巨大的蘑菇雲,高千丈,遮蔽了三分之一的天空,這下,即便在百裡開外的餘吾水以北也能看到。
那些沒有離開的匈奴人,看著燃燒的姑衍山,皆拜倒在地,痛哭流涕,起身後,便趕著牛羊,躲得更遠。
這一天,匈奴人的天神死了。
北海將軍如同鑽進嫂子腹中的孫猴子,各種撒歡攪得匈奴腹地天翻地覆,陣仗可比衛青燒龍城、燒趙信城打多了。
但讓任弘失望的是,本該徘徊在餘吾水、郅居水的匈奴主力,卻沒有被這激將法激怒,大單於揮師前來會戰,趙漢兒和張千秋以偏師巡視百裡開外,至餘吾水,卻隻抓到了一些零星的牧民,說單於大軍二十多天前就往西方走了。
甘延壽皺眉:“單於莫非是去尋找趙老將軍的中路軍決戰?”
那就是好了,在長安料敵廟算時,大漢的將軍們吸取前幾次戰爭漢軍多路進擊,卻未能形成優勢兵力,加上行動遲緩,失去作戰突然性,給了匈奴以充分準備的時間,屢屢受挫或無功而返的教訓,隻分三路。
兩路齊頭並進挺近單於庭,不管單於選擇主攻哪一邊,都無法完全勝利,頂多相持,另一路可以靠攏過來參加會戰,也可以派遣輕騎馳入餘吾水以北,摧毀匈奴無青壯保護的部落輜重,讓前線的單於大軍士氣大亂。
而西路軍,則負責堵死匈奴西躥的路,以求完勝,漢使吳宗年會對右賢王伐交伐謀。
可事情似乎沒有按照他們的劇本走,匈奴可不是羌人那種鐵憨憨,能與漢軍角逐數十年,先敗後勝硬撐到今天,是戰術上值得尊敬的對手,他們也可能不按長安策劃的劇本走,而給漢軍帶來一些驚喜……
大軍繼續向西方行進,前鋒與趙充國派往北方的斥候彙合,兩邊一交換情報,才發現餘吾水北並無匈奴帳落人畜,早已追隨單於向西、向北撤離後,任弘看著西方,麵色沉了下去。
真是讓人讚歎,匈奴人居然真能頂著放棄聖山和遠遷損耗的犧牲,做出了讓漢軍最為難受的決定、
漢軍在左地和單於庭撲了個空,單於在哪裡?究竟是隱藏主力開始在廣袤達上百萬平方公裡的草原上,跟漢軍捉迷藏呢?還是欲向西遷徙,打算先擊滅西路軍?
分明是秋日高照,但一道稠密的戰爭迷霧,似已籠罩在任弘麵前,這場戰爭變得撲朔迷離起來。接下來踏出的每一步都是未知,每一個決定都是冒險,戰爭的勝負,六萬人的生死,係於他令旗之上,一如當年衛青、霍去病絕幕後麵臨的處境。
這是前世今生尚未有過的體驗,沉重的擔子壓在肩膀,身後是十幾萬雙人和畜生的目光凝聚,任弘頭皮有點發麻,若換了十年前初入行伍的他,恐怕已慌得六神無主了。
可如今的西安侯,卻隻不動聲色地伸手鬆了鬆有點緊的衣甲,尖著嗓子罵了兩個字。
“刺激(破音)!”
……
PS:不好意思有事回家晚了,今天隻有一章,明天三更補,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