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變內亂之時,雙方旗號、甲胄服色基本相同,很容易弄混,長安城內諸卿是袒左以作為識彆,那是周勃誅諸呂時的老場麵了。
而渭北這邊,不知是任侯爺想創新還是另有打算,從茂陵出發時另外選了標識手段。
“不如以白巾圍臂或抹額。”
這是陳萬年出的主意,卻被任弘否了,你是在給大司馬大將軍戴孝?還是在為不知安危的天子戴孝呢?
“還是讓眾人以黃巾抹額吧,畢竟,我大漢就是尚黃色。”當時西安侯說完就笑了,也不知在高興啥。
黃色是太初改製後,土德大漢的正統服色,茂陵作為皇家守陵之縣,黃布可多得很,就在發放武庫兵器的當口,讓三河卒們自己隨便剪了剪,一支“黃巾軍”便新鮮出爐了。
於是此刻太陽出來後,卻見渭水北岸一片黃巾,且三河卒們舉著雜七雜八的武器,加上陣型也亂,吵吵嚷嚷,真像群反賊啊。
然而他們才是皇帝的忠臣,且其中精銳亦有不遜於北軍的實力,比如甘延壽。
甘延壽請命為前鋒,帶著數十名他帶來的安定、天水郡西涼鐵騎老卒,皆騎良馬,任弘有派了百多人隨其,步騎人馬皆披掛甲胄,一點前湊都沒,直愣愣地就朝便門橋發動衝鋒。
而便門橋上,已有任宣派來的長水胡騎近百人在守,正搬運戎車作為壁壘,想要在橋上設一道防線。等身後數裡外的射聲營抵達,大黃弩一架,縱對麵是百戰百勝的安西將軍,恐怕也不容易過來。
胡騎最初是源自漢景帝、武帝兩朝投降大漢的匈奴人,比如河西渾邪部。選其子弟習漢話者充為北軍,相當於大漢版的瓦蘭吉衛隊,其中長水營駐長安以南的宣曲,胡騎營駐渭北的池陽縣。
幾十年過去,這些在長安附近生活,世代為大漢天子當護衛的胡騎言語習俗都和漢人沒太大區彆,但祖宗的騎射老手藝卻沒丟。
論訓練,論裝備,長水營都是一等一的精良,但唯獨氣勢上差了些——很多人到現在還不明白發生了何時,忽然就打起內戰來了,己方說任弘擁兵謀反,而對麵則在叫嚷說霍氏謀逆。
該聽誰的?
他們這邊可沒斬蛇寶劍提士氣,遲疑之下,便在甘延壽帶人衝過來時落了下風。
“狹路相逢,勇者勝!”
甘延壽手持大戟,揮舞如風,他身被厚甲,因為年紀輕,比打一陣就得歇一歇的韓敢當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管是馬上馬下,幾無人是其一合之敵,這廝力氣太大了,一力降十會,再加上任弘許諾的重賞之下,身旁眾人踴躍向前,開始一點點奪取便門橋。
長水胡騎仍有匈奴習性,不利,那咱就退走唄。現在情況不明,誰也不願意稀裡糊塗成了叛賊,於是隨便放箭抵抗了一陣,就放棄了便門橋,連任宣派人讓他們燒橋的命令都沒執行。
而長水胡騎們回過頭時,亦看到了驚人的一幕:卻見甘延壽親自動手,開始搬橫在便門橋頭的戎車,因為力氣太大,竟是不用人幫,直接生拉硬拽,將其一輛輛搬開。最後又好似示威般扛起一匹死馬,走到橋邊,直接扔下了渭水裡!
“這……還是人力麼?”
說一句“古之惡來”亦不為過,此舉可謂先聲奪氣,長水胡騎麵麵相覷,虧得方才沒和這個怪胎死鬥。
這下任宣”搶奪便門橋占據先機“的計劃失敗,等他和霍雲帶著大軍抵達時,隻能退而求其次,夾水而陣,等對方半渡而擊了,便門橋雖寬,但一次能過的人不過數百。
但問題是,渭水上的橋梁,不止一座。
在最年輕的便門橋下遊三餘十漢裡外,還有一座最古老的渭橋,乃是商鞅所造,因為此橋正對漢長安城西市和東市之間的橫門,故橫門橋
任宣還沒來得及派人去守,倒是通知了遠在渭北池陽縣的胡騎營南下,胡騎營校尉是霍光姐姐的女婿,給事中光祿大夫張朔。
眼下雙方對峙於渭水,卻見到東北方煙塵滾滾,一支上千人的騎隊出現在東方十餘漢裡外的,卻是池陽縣的胡騎營已得知消息趕來。
霍雲才鬆了口氣,任宣卻皺眉道:
“彼輩為何不從約守橫門橋,反而跑到渭南來了?”
果然,等胡騎營來得更近後,任宣幾乎氣得跌落馬下。
卻見那些胡騎頭上,也儘是一片黃!
為首一名鬢角斑白,臉色有點虛顯然是女色過度的老將縱馬而出,他未戴胄,頭上裹與三河卒一樣的黃巾,大笑著讓身後胡騎營眾人高呼。
“霍氏矯詔謀反,圍攻天子,故丞相昌水侯田廣明,已與胡騎營校尉張朔,共斬偽使,願從大義,助西安侯討奸!”
……
“看來楊子幼還真說服田廣明了。”
眼看胡騎營反正,陳萬年等都十分驚喜,任弘卻並不意外,前幾天他送楊惲與韓敢當東行時,讓楊惲順路去了一趟長陵縣。
地震那年,田廣明在為大將軍霍光背鍋,被霍氏拋棄下野後,就落寞地在那當富家翁,徹底遠離了權力中心。楊惲此去暗暗拜訪他,替天子寬慰問候了田廣明一番,其他也沒多說,但足以給田廣明複出的希望。
這個靈前睡寡婦的老色痞沒多少能力,卻不缺膽子,今夜事變後,任弘立刻遣萬章等人前去見田廣明,希望他能出麵,讓池陽胡騎保持中立。
田廣明當年曾多次帶兵,南征益州蠻夷,北伐匈奴,雖然戰果都一般,畢竟是胡騎營的老領導,加上胡騎營校尉張朔與霍家親戚隔得有點遠,或能說服。
但沒料到的是,田廣明竟直接將胡騎營策反了!
田廣明如何馳入他曾帶著北上的老部下胡騎營中,說服張朔,想必也很精彩,不過能在篤定渭南渭北哪邊才是反賊後立刻做出決斷,田廣明這兩年下野生涯讓他便果斷了啊。
任弘搖頭:“此事過後,田廣明恐怕也能重新回朝堂發光了。”
如此一來,形勢便對渭南的北軍十分不利了,他們隻有“太皇太後詔”,可對麵連斬蛇寶劍都拎出來了,加上田廣明為任弘背書,普通士卒更加人心浮動,幾乎要號令不動了。
霍雲見三河卒人數眾多,又有胡騎營相助,已是他們三個營的三倍,隻道:“賊軍勢眾,不如退回長安,閉門守之?”
曆史上三百年後有一個老東西也用了類似手段,手裡沒有皇帝,兵也不多,光靠太後旨意,據浮橋閉城門,還真政變成功了。
可這都是對手成全,與今日形勢全然不同。
雖不知長安城中如何,但任宣心知,一旦後退,他們就徹底輸了。
現在所有的希望,就寄托在圍攻建章宮的霍山身上了,希望他能以優勢兵力控製皇帝,逼其下詔宣布任弘謀反,那樣形勢還有逆轉的可能……
說起來,天都大亮了,虎賁營和步兵營,為何還沒消息傳來?
消息說來就來了,隻可惜是壞的,在前方任弘麾下三河卒在胡騎營掩護下一點點過橋到渭南的同時,一騎從南方建章宮方向馳來,告訴任宣和霍雲,又出大事了!
“天子帶著侍中和羽林衛,衝出了建章宮!”
……
長安附近各宮中間,有飛閣輦道長達數裡相連,猶如後世的立交橋,正所謂“輦道經營,修除飛閣,自未央而連桂宮,北彌明光而亙長樂,淩道而超西墉,混建章而連外屬。”
而這“立交橋”的西側,一場平旦時分開始的惡戰剛剛結束,大漢最年輕的列侯辛慶忌扔掉已經砍闕個口的環首刀,換上了天子雖賜“尚方斬馬劍”,這是一柄產達七尺的雙手劍,對他來說有點重,隻暗道讓甘延壽來使,恐怕剛剛好。
辛慶忌帶人先聲奪人,以雷霆之勢擊破守飛閣輦道入口的霍氏親信。但前方數裡,依然阻攔著虎賁營的上百輛戰車,以及匆匆趕來的步兵營校尉,隱隱對他們形成了包圍之勢。
身旁的侍中史丹和反正的羽林衛也渾身是血,氣喘籲籲,辛慶忌跟著西安侯久了,也學會了鼓舞人心的手段,指著背後道:
“彆鳳闕上的銅鳳凰在看著吾等。”
“天子也在看著吾等!”
確實,大漢天子的儀仗已在數百羽林衛簇擁下,來到了飛閣輦道上,法駕上所乘,曰金根車,駕六馬,黃屋左纛,十二麵大旗當先,十分醒目。
不是劉詢喜歡排場,這時候了也不忘用,而是故意為之。
他先前就預測:“霍氏因意外而倉促作亂,連任勝事先都茫然無知,更彆說軍吏士卒了,霍山也不敢公然叫囂作亂,而是會汙卿等挾持朕。這等謊言,隻要朕的法駕一露麵,便不攻自破了。”
果然,親眼看見到了皇帝儀仗後,虎賁營和步兵營的士卒軍吏都麵麵相覷,說好的奸賊挾持皇帝,他們要去救駕呢?
如此一來,手裡的弓弩也不敢往外射了,隻舉著兵刃茫然不知所措。
而宗正劉德已乘車而出,辛慶忌等人作戰時,他也沒閒著,這位劉家的“千裡駒”隻片刻功夫,已經寫就了一篇討逆詔書,讓辛慶忌等助他高呼,讓大半個輦道都能聽到聲音。
“吾乃宗正劉德,今為陛下宣詔!”
劉德是宗室老人,郎衛們幾乎都知道他。
卻聽劉德念道:“乃者,西安侯弘報冠陽侯霍雲謀為大逆,匿兵刃於宣成侯明器中,欲行不軌,朕以大將軍與太皇太後故,抑而不揚,冀其自新。”
“今大司馬博陸侯禹與母宣成侯夫人顯及從昆弟冠陽侯雲、樂平侯山、諸姊妹婿度遼將軍範明友、長樂衛尉鄧廣漢、羽林監任勝、護北軍使者任宣等謀為大逆。背棄顧命,敗亂國典,內則僭擬,外則專權,破壞諸營,儘據禁兵,縱恣日甚,離間二宮,傷害骨肉,天下光洶洶,人懷危懼。”
“顯前又使女侍醫淳於衍欲取霍氏兒為皇後子,欲危宗廟。此非朕思報大將軍功德之本意也。朕以天子劍賜西安侯弘討之,將三河卒數萬平叛,外亦有右將軍充國、後將軍介子將邊軍勤王。逆亂不道者,皆將鹹伏其辜。”
最重要的是最後一句。
“諸為霍氏所詿誤未發覺在北軍之中者,皆赦除之,若有反正倒戈者,功賞不絕!”
被堵在輦道偏東的霍山聽罷,嚇得魂飛魄散,若是手下士卒不聽指揮,那他們就真的完了,隻讓人疾呼:“此乃偽詔!”
“天子已被彼輩挾持!”
前麵的士卒不知所措指揮不動,霍山就又招呼手下親信,持弩瞄準劉德就射!
但因為隔得太遠,這些箭卻落到了靠前的虎賁營、步兵營士卒頭上,場麵更加混亂。
霍山讓人擠過去就近狙擊,而就在這當口,有防箭車輿的天子法駕卻忽然打開了。
劉詢走了出來,他和蘇武一樣,也沒穿甲胄,而是一身天子禮服,頭頂冠旒冕,衣裳玄上纁下,乘輿備文,日月星辰十二章熠熠生輝。
“是天子,真的是天子!”靠前的兩營士卒更受震動,霍山的解釋太過無力了。
而且這天子還會說話。
“虎賁軍的衛士們!”
“步兵營的卒兩們!”
劉德的詔書,是念給官吏們聽的,而皇帝的話,是說給普通士卒聽的,劉詢已拿出了當年煽動輕俠時的本領來,也不懼流矢,親自站到了車頂上,就拍著自己的胸膛道:
“汝等當真要聽從逆賊之令,向朕,向汝等的皇帝陛下,露刃麼!?”
聲音由羽林衛們傳了出去,回聲陣陣,眾人更加動搖了,已有不少開始放下兵刃來了。
而劉詢拔劍而出,向前一揮,辛慶忌乘機帶著羽林衛們再度邁步,持刃向東,大呼道:
“刃向西者為逆賊!”
“刃向東者,為功臣!”
這一次,竟無太多遲疑,大多數人跟著他們的官吏一起,兵刃轉向,齊齊對準了東邊目瞪口呆的霍山,前徒倒戈,擊於後以北。
正所謂,絳節朱旗分白羽,丹心白刃酬明主!
建章未央之間的飛閣輦道像一條長長的河流,虎賁、步兵兩營兩千餘人像起伏不定的河水。
當劉詢站在法駕上,手中雖隻是一把“庶人劍”,但在他麵前,由朱旗蒼羽和赤甲白刃組成的潮水,似受到了劍尖上某種力量驅動,河流忽然齊齊向東奔湧反撲。
浪花們載著皇帝的法駕,向東!
兩千人傳檄而定,呼喊出的聲音,震得西方彆鳳闕上銅鳳凰那纖毫畢見的金屬羽毛都在抖!
“皇帝萬歲!”
……
PS:晚上有兩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