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我把你當兄弟(1 / 1)

漢闕 七月新番 1725 字 1個月前

大司馬張安世看著下朝時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塞到自己馬車中的東西,陷入了沉思。

粗糙皂色布袋封裝,裡麵是長一尺二寸的簡牘,這不是一般的投書,而是張安世再熟悉不過的“封事奏疏“。

作為名義上的中朝第一人,大司馬車騎將軍張安世是有實權的,與奉車都尉霍山共尚書事。

這是有先例的,昭帝初立,大將軍霍光柄政,與金日磾、上官桀共領尚書事,隻是後來霍光將政敵一一乾掉,權力集中到一人手中。一般來說,吏民奏疏分正副兩份,霍光時,領尚書者先發副封,所言不善,屏去不奏。

眼下,則是張安世與霍山共觀副封,二人合議,決定這是大事還是小事,是否要上報給天子決策。

所以不管誰上疏,都逃不過霍家人的眼睛。

除非是不合程序的私投。

張安世素來謹慎,沒敢打開,直到回了家,屏退所有人後,才躲在密室裡緩緩舒展,裡麵的內容差點將他嚇死。

卻是禦史中丞魏相將霍氏比喻成魯之季孫,欲危亂國家。

什麼“自後元以來,祿去王室,政由塚宰”,然後還彈劾了霍夫人和諸子女的僭越行為,認為應該稍奪其權。

這魏相不要命了?

不過仔細想想,已經兩次進入廷尉詔獄的魏相,確實是個硬骨頭,什麼都敢說,確實是不怕再進第三回,這次或許便是他不願為霍氏察覺,故想通過張安世,密奏上疏。

“不對!”

但張安世一皺眉,覺得事情有些蹊蹺。

魏相做禦史中丞,是由丞相丙吉所舉薦,丞相也有上疏之權,為何就不借丙吉之力呢?

退一萬步說,即便魏相覺得丙吉也是霍氏故吏,不信任這位新丞相,但聽說魏相在牢獄中時,與梁丘賀為友,又一同出獄為官。已是博士的梁丘賀近來頗受天子信賴,加給事中之銜,常被召入省中,天子與其問對《易》,探討枯燥的學術問題。

若是魏相要上疏,通過梁丘賀進密奏,無疑是最方便的。

可現在,這份根本不必經張安世手就能抵達皇帝麵前的密奏,卻偏偏擺在他麵前。

張安世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或許這是故意投至老夫車上,想要試探我的態度。”

會是霍家人故意為之麼?但張安世旋即就樂了,自己的親家們,哪會這麼聰慧。

那便隻剩下一個可能:天子自為之!

皇帝劉詢或已看過此奏疏,卻故意讓人再投至張安世手中——也許就是自家兒子張彭祖投的,隻可惜張安世找不到他影子。

天子此舉,就是想看看張安世會如何選擇。

偷偷告知霍氏、將這奏疏匿下,還是將其送入未央省中!

此策絕妙的是,即便張安世向霍氏告密,霍氏也隻會盯著魏相報複,讓此人倒黴。

匿下亦無意義,隻會讓天子記恨,將張氏與霍氏劃到同一陣營。

“還是到這一天了。”

張安世不由回想起,當初大將軍逼迫他在上官桀、桑弘羊和霍氏之間站隊時,用的是類似的手段啊——將杜延年舉咎二人與燕王謀反的信,送給張安世過目,笑著問他

“子孺以為這是真,是假?”

回憶過往,張安世打了個寒顫,他知道,決定張氏未來十年興亡的時刻,又到了。他想起自己得到“大司馬”之銜後,誠惶誠恐多次拜辭,皇帝卻不允許,不但連兒子張彭祖等也加官進爵,還直誇他為“今之灌將軍”是什麼意思了。

“如此手段。”

張安世隻感慨道:“陛下不愧是大將軍之婿,也是他的好‘弟子’啊!”

……

當次日,那份魏相對霍氏開炮的奏疏兜兜轉轉,再度回到劉詢手中時,張安世的態度,已經十分明了了。

張安世猜的沒錯,魏相確實是通過梁丘賀上疏,而劉詢又故意讓這奏疏在外麵流轉了一圈。

沒有人樂意整日處於權臣的操持之下,劉詢對霍氏已經極儘恩寵,又是給大將軍崇厚的身後名,又是讓才能平平的霍氏子侄女婿列於高位。

他們隻需要聽明白暗示,交出手裡的兵權,便能保持現狀的富貴,甚至與國同休——劉詢對霍光的怨,已經遠沒有對他的感激多了,若是霍皇後能生產男嗣,就算日後不為太子,起碼也是一位無憂無慮的諸侯王。

但霍家人不知是貪戀權勢還是太愚蠢不明白,天子的恩賜他們照單全收,自己卻一點表示都沒有。

在大將軍薨後第四個月,劉詢的耐心也到了儘頭,眼看西安侯任弘將大將軍墓修得差不多了,攤牌的時候,看來也快到了。

“魏相說得不錯啊,宜有以損奪其權,破散陰謀,以固萬世之基,全功臣之世!”

思索既定,劉詢先是這個月第二次提拔了魏相,召入省中問對,大為欣賞,再以他為河南太守,即日東行赴任。

魏相在多年前就當過河南太守,在當地威望很高,他被當地豪強舉咎逮捕入獄時,河南郡在京的數千戍卒甚至為其攔下了霍光的車駕喊冤,如今重歸舊職,簡直是駕輕就熟。

而後,劉詢又先派人去知會任弘一聲,並按照二人之前商量好的計劃步驟,下了一道製令:

“孝武皇帝曾言,高皇帝遺朕平城之憂,高後時單於書絕悖逆。昔齊襄公複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而博陸宣成侯生前亦欲困胡,惜哉,師未出而身先薨。”

“今朕承世宗之宗廟,又繼故大將軍光之遺誌,當從其故議,發二十萬卒,來年擊匈奴!”

……

既然定在來年開春北伐,那今年下半年就要調遣大將趕赴前線,做好糧秣和各地征召兵卒的準備。

這次戰爭,顯然是吸取了上次分兵五路,結果三路空出的教訓,隻以漠北之戰為模板,分左右兩支大軍。

劉詢以右將軍趙充國負責朔方,後將軍傅介子為副,令隴西屬國都尉趙漢兒為騎都尉,趕赴上郡調關西之兵,為一軍,來年從朔方出塞。

又以度遼將軍範明友為一軍主將,趕赴幽冀調關東之兵,而大司馬左將軍霍禹為副,念其尚在孝期,暫留京師,來年再隨範明友從雲中出塞。

擊滅匈奴確實是霍光臨終前念念不忘的事,若非杜延年阻止,恐怕都要提前到今年了,霍氏無話可說。再加上天子旋即下令,讓霍家另一個女婿,騎都尉趙平代範明友未央衛尉,未央長樂宿衛仍然掌握在霍氏黨羽手裡。

唯一讓霍家人在意的是,為何這次調派去前線征虜的人裡,沒有任弘呢?

“汝等樂意見到任弘掌兵權?”

霍禹倒是覺得,留任弘在京師附近做個閒散職務,比起讓他再去外麵掌兵權更好。何況天子也下詔了,待到十月份,經營好大將軍墓後,再讓任弘趕赴西域,指揮北庭和烏孫偏師,與兩軍主力會師漠北。

他亦是要在那會前往雲中,這是霍禹撈戰功的難得機會,光是“大司馬左將軍”霍禹仍不太滿意,他希望至少能到“衛將軍”,名正言順掌握南北軍,與張安世平起平坐,為日後做大將軍做準備。

天子待霍家太過優渥,加上太皇太後、皇後在,他們並不覺得自己家最能打仗的範明友離開長安會出什麼事,即便任弘有所動作,還有任宣控製的北軍諸校在,何懼之有?

若是霍禹知道他母親打算做的事,恐怕就不會這麼想了。

七月初一這天,天子親自與趙充國、範明友二將授斧鉞,儀式不必多言,而後還要分虎符。

漢家製度,材官、騎士、非虎符不得輒發。鎏金的虎符一剖為二,右在天子,左在將軍,凡需要調動軍隊超過五十人以上者,君王都會派人持右符去前線,與將軍手中的左符符合,將軍才能出兵。

所以若沒有皇帝的右符,將軍的左符就是個廢物。

“連偷都不用偷!”

任弘得知範明友以及離開長安後,對將一份密詔塞入懷中,要帶著一眾壯士緊隨其後東行的韓敢當,以及負責智謀擔當的楊惲道:

“長安七月中旬時動手,卸除霍氏兵權,至於奉詔配合河南太守魏相,解除度遼將軍兵權而歸的重任,就交給二位了!”

一切都會如他和劉詢計劃那般進行,隻要不出意外的話。

……

而另一邊,趙充國、傅介子則向北而行,路過茂陵時,右扶風任弘置酒送之。

麵對任弘的相送,趙充國滿飲其酒,卻阻止了任弘欲與其密談的打算,隻笑道:“為將者隻管奉天子之命,征戰於沙場,不該想太多,道遠不必多言,老夫知之。離開這個是非地,挺好。”

趙塘主是明白人啊,或許杜延年的急流勇退,已經給他們這些霍光故吏提了個醒吧。

而輪到傅介子時,他仍陰沉著臉,惦記著昨日任弘遞來的密信,和更多靠自己打拚,身上霍氏印記較淺的趙充國不同,霍光於傅介子有知遇之恩,當初他還曾為霍光抬棺。

如今終於到了這一天,老傅心裡恐怕不會好受。

“傅公還相信弘麼?”任弘上前敬酒,態度誠懇,他相信傅介子會做出正確的抉擇。

快五十歲的傅介子沉吟良久,才歎息道:

“大將軍於我有知遇之恩,士當為知己者死。”

“但介子,終究是大漢的臣子,唯天子之命是從。”

他單手接過任弘的酒,一飲而儘,哈哈大笑道:

“至於道遠,自懸泉置中相識已快十年了,你一直如吾子一般貼心……”

啥?

任弘一愣,這關係錯了吧,我把你當兄弟,你卻想做我義父?

但重要的是下一句話。

傅介子在耳邊,對他說道:

“道遠,不論如何,老夫和在樓蘭、赤穀一樣,信你!”

……

PS:第二章在0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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