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任弘所料,本始元年六月初時,隨著田延年自殺、張安世卸任光祿勳,朝廷格局出現了一些變動。
最先是秺侯金賞任光祿勳,即便刨除霍光女婿的身份,這人選也根本挑不出毛病來,金賞曾長期任孝昭奉車都尉,熟悉未央宮內外,又跟著任弘在烏孫蹭了功。
此事給人一個錯覺,既然連金賞都做了九卿,那任弘若不為中二千石,就說不過去了。
故常惠來任弘家做客時,便與他推盞道:“大鴻臚不太可能給道遠來做,但水衡都尉卻正好合適,道遠善於殖財,在長安是出了名的。”
趙充國回朝後做了大司農,這位將軍種田也有一手,如此一來,上林苑的水衡都尉就空了出來。
任弘倒也很想要這位置,水衡都尉除管理上林苑中宮室外,還負責鑄幣和官營手工業。有鑒於趙充國將上林改造成了養殖場和魚塘,任弘在裡麵大興試驗田,讓工匠將他腦中後世許多東西付諸實踐自也無可厚非,一兩年便能做出業績來。
但大將軍的心思說不準,水衡都尉之所以冠了都尉二字,是因為也掌了一定兵,否則誰來看著都官獄裡的刑徒奴仆們乾活?而刑徒們也是潛在的武裝,打開武庫分發兵器便能作亂,當年衛太子調北軍不得,便殺了水衡都尉江充,又依靠這批人起兵。
前車之鑒,大將軍如此小心的人,連張安世都被卸了兵權,趕去“憂念天下,思惟得失”了,又豈會給身為皇帝舊友的任弘留這破綻。
所以任弘也沒有刻意去運作,在大將軍手下做事,要認準一句話。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看看車騎將軍張安世和前任丞相楊敞,這兩人的特點便是躺贏。
反觀上躥下跳的田延年,卻落了個自刎的下場,他是誅殺諸侯最積極的人,死後天下劉姓拍手叫好,連大將軍都不埋怨了,隻將所有罪過歸咎於田延年。
任弘始終覺得田延年之死有蹊蹺,長安水太深,現在還不是大展身手的好時機。
果如任弘所料,最後人選定下後,卻是龍額侯韓增得了水衡差事,他與衛太子有殺父之仇,如今隻能依附大將軍。
常惠賭輸了,也不氣餒,又與任弘開了第二盤:賭他這次能否進入中朝。
隨著田延年身死,中朝的座位空了一個,各將軍名號也有了變動:趙充國以西征大功,補為右將軍,韓增依然為前將軍。
常惠熟悉朝中事,對任弘說了一件無人敢說,但都心知肚明的事:“自從元鳳元年後,諸將軍中,左將軍與驃騎將軍之位一直空著。”
因為上官桀曾做過左將軍,上官安為驃騎將軍,而大將軍似乎有精神上的潔癖,仇家坐過的位置,好似是被汙染弄臟了,輕易不會再任命他人,據常惠說,大將軍甚至一度想要將大司農恢複舊名:大農令。
潔癖能到這種程度也是絕了,所以劉病已才不敢恢複燕國觸霍光黴頭,而讓故燕王太子去當閩越王,六月初已經和東甌王一起,從會稽郡啟程之國了,隻希望他們彆遇到台風迎麵歡迎。
更何況在大將軍心中,大漢永遠隻有一個人夠得上驃騎之稱!
如今後將軍空了出來,不少人紛紛揣測,任弘或能登上此位,任弘卻仍事不關己,隻默默修改一封奏疏,相比於陪劉病已一起在長安做孫子,他寧可去他處給彆人當爺爺。
等六月中時,詔書下達,結果出來時,除了任弘外,朝野都頗為吃驚,因為後將軍之位,被霍光給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選:
“義陽侯傅介子!”
……
傅介子忽然被升為後將軍,任弘卻不感到意外,從始至終,傅介子便一直是霍光的“自己人”,區區比六百石駿馬監,得了霍光的信任才能斬樓蘭王首。
而聽常惠說,傅介子在赤穀城之戰裡右臂受傷,已經拎不動刀了,於情於理,都該讓這位功臣回來,享受屬於他的榮耀。
唯一的問題是,傅介子若回中原,誰當繼任西域都護?
這便是霍光召任弘來見的原因了。
“道遠的奏疏,老夫看過了,還是提議設立北庭都護一事,但中朝及二府反對尤甚,以為經營西域已十分吃力,而北庭偏遠,匈奴襲擾恐疲於應付。”
全天下反對都不要緊,您同意不就行了?
任弘力諫道:“大將軍,下吏年初便上疏力陳此事,西域南北兩路,北可製南,南不能製北。又譬如唇齒,北庭若在,匈奴便能被擋在天山以北,北庭若失,西域便永無寧日!”
“去年橫掃右地後,右賢王已帶著殘部遠遁金山以東,而趙將軍留兵卒兩千守著東西且彌(烏魯木齊),如今戍期將至,士卒思歸,得重新征募士卒前往守備。”
“即便不立北庭,也當正式設一校尉駐守,勿要使匈奴返回天山北麓。朝中群臣沒有去過北庭,還以為與西域一般荒蕪乾燥,其實不然,天山雪水滋潤各山穀,土地肥沃,可屯田積穀,假以時日,便能養活十萬軍民。”
這半年來,任弘的北庭戰略也漸漸成熟,在最新上的奏疏裡,更加進了一個更加大膽的設想,一回生二回熟,他現在已知道該如何說動大將軍了。
“下吏讀太史公書,知道自馬邑之圍後,大漢與匈奴小戰上百,大戰十餘,勝多敗少,甚至曾於漠北大破單於軍,但匈奴敗而不亡,縱有孝武舉國之力擊之,縱有長平侯、冠軍侯之勇略,匈奴仍三垂比之懸矣,真中國之堅敵也。”
滅亡匈奴這種事,霍光無疑是最感興趣的,他這一生不論是利息言還是立德,都力有不逮,唯獨立功最有希望。
“匈奴不滅,何以家為!”這是孝武皇帝的夙願,也是兄長未能完成的事業,是他霍光必須扛起的擔子。
“弘以為,匈奴之所以難滅,多因地利、人和,匈奴行國也,一旦漢軍大肆北上,匈奴自覺不敵,便舉國遁走,草原幅員萬裡,難覓其宗。一旦糧食耗儘或入冬,便不得不返回,兵遂空出,甚至會被匈奴滋擾,損兵折將。”
霍光何嘗不知?上次五將軍伐匈奴,滿心希望他們能重創匈奴,但田順、田廣明部因廢帝之事無功而返,連範明友也撲了個空,匈奴單於庭和左部毫發無損。幸好趙充國和任弘不負厚望,橫掃右地,保住了烏孫,否則五軍空出,霍光必將成為朝野眾矢之的。
經此一役,霍光更加認識到,想要一舉滅亡匈奴,何其難也?孝武就是被總也滅不了的匈奴攪得失去耐心,這才導致晚年連續犯錯,霍光立刻暫停了遠征,本始年間休養生息,恢複民生和戰馬數量。
按照大漢定年號的規矩,是四、六相互交替,孝武太初年後每個年號為四年,孝昭為六年,今上又變成四年。
“縣官等得起,任弘也等得起,可老夫還有幾個四年?”
霍光憂心忡忡,政爭之事他玩得爐火純青,一手廢除諸侯為財政補血,一手逼迫田延年自殺,讓他承擔離間骨肉的罪名,對張安世明升實抑,又扶持韓增。
但在征戰上,霍光沒有他兄長的天分,不得不仰仗於戰將們,這也是他對任弘暗藏忌憚,又不得不重用的原因。
而讓霍光欣慰的是,滿朝文武睜大眼睛盯著九卿、中朝那幾個位子時,任弘依然將精力放在經營西域北庭,在擊滅匈奴的目標上,任弘和大將軍出奇一致。
但孝武和衛、霍都未能想出一舉擊滅匈奴之策,任弘能想出辦法來?
“其實也不難,依然是沿用孝武與博望侯之策。”
任弘道:“昔日漢伐匈奴,皆以南攻北,匈奴從容北遁,便能高枕無憂。可若是在主力出塞之際,從北庭出一支奇兵,率領烏孫騎數萬東進,截斷匈奴退路呢?兩麵夾擊,匈奴必亡!”
任弘這點子倒不是空想,曆史上從準噶爾盆地向東征伐蒙古高原的大有其人,比如突厥便是興起於金山,向東消滅柔然。準噶爾汗國亦是從西往東吊打喀爾喀蒙古。
他對霍光長拜:“但這前提是,朝廷能早日在北庭設都護,經營數年,左結烏孫為強援,右驅小月氏為獵犬,蠶食整個右地,徹底斬斷匈奴一臂!再向其腹心進軍!”
任弘這一番建言,讓霍光稍微變了打算,他略加猶豫後,也不急著回答,隻用筆在麵前的簡牘上塗改,削去之前寫的字,添上新的,一邊說道:
“西安侯先前可在為未能當上九卿,入中朝而心有不甘?”
任弘頓首:“下吏不敢!”
霍光搖頭:“老夫也有苦衷啊,好鐵要用在刀刃上,擊滅匈奴可少不了你。”
他已改好了木架上的簡牘,笑道:
“既然道遠說過,西域南北兩路互為犄角,若分屬兩都護,難免政出多門,不能獨當匈奴侵擾。故北庭暫不宜設立,且納入西域都護管轄。”
“此外,改西域都護府為安西大都護府,大都護秩為兩千石,與太守同,掌軍政之權,於西域之事,可安則安之,可擊則擊之!”
霍光看向任弘:“安西將軍,你若為大都護,三年時間內,可否安定西域,並為大漢在北庭練出萬騎強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