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代漢者當塗高(1 / 1)

漢闕 七月新番 1891 字 1個月前

自從田延年從霍氏莊園回來後,便好似失了魂一樣,枯坐居室之中,仰頭看著屋頂,目光空洞。

代漢之說,這非田延年自創,早在景、武兩代便已發端。

韓詩的祖師爺韓嬰在漢景帝時為博士,著有《韓詩外傳》,書中傳承了呂氏春秋裡天下共有的提議:“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傳子,官以傳賢,若四時之運,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則不居其位。”

第二個源頭是董仲舒,他認為,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人間發生災害是上天對皇帝的警示,嚴重到無可救藥的時候,上天隻能讓其破敗而讓彆人受命為天子了。

孝武皇帝覺察到了此說危險性,故一邊采納董生獨尊儒術建議,一邊又因其言“陰陽災異”而下獄,最後調任諸侯王的國相,終其一生再未得重用。

不過在董仲舒的再傳弟子眭弘看來,祖師爺的預言成真了。孝武晚年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半,蝗蟲大起,赤地數千裡,或人民相食,這就是上天的警告,也是大漢中衰的標誌。

於是孝昭時,眭弘根據泰山大石立等異相,率先倡議,托人上書說:“劉氏是堯的後代,有禪位傳統,天子應該下詔尋訪天下聖賢,讓位於他。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裡,如殷、周二王後,以承順天命。”

大將軍霍光直接判了個妖言惑眾,大逆不道,將眭弘處死。

可那件事,卻讓剛任大司農的田延年心裡起了波瀾,武帝晚年民生凋敝,而劉姓諸侯飛揚跋扈,暴虐於國中,從儒生到民間,對劉姓天子的不滿已開始顯現。

不過最讓田延年感興趣的,不是是個人都能偽造的祥瑞,而是一個與漢武帝有關的傳聞。

據說元鼎四年(前113年),孝武行幸河汾,中流與群臣飲宴,那一年他身體不好,幾乎病逝,樂極哀來,驚心老至,有感於此,乃自作《秋風》辭:“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然後就發生了一件奇異的事,孝武不知是心生疲倦還是喝醉了,竟對群臣說:“漢有六七之厄,法應再受命,宗室子孫誰當應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漢者,當塗高也!”

這簡直是亡國之言,群臣震恐,但孝武當時已為方士毒害,那一年身體也欠佳,有時是不太清醒的。自古以來,不聞一姓遂長王天下,雖然極力渲染漢應天受命,祚逾周殷,但他心裡,卻沒有秦始皇帝那種秦傳萬世的自信。

此言成了宮廷隱秘,但亦有人流傳出來,傳入田延年耳中,讓他上了心。

六七之厄,大漢的皇帝,不算前後少帝和劉賀的話,第六代是孝昭,第七代是今上劉病已。

而以四十二年算,自元鼎四年算起,今年已是第四十年!

田延年認定時機已至,大將軍霍光,便是那代漢受命之人!

“若非大將軍輔嬰兒主,使漢中興,劉姓天下早亡!”

在田延年的計劃裡,第一步促使大將軍廢立,讓他走上不歸路;第二步找借口鏟除諸侯,第三步通過滅匈奴獲取極大威望,最後鏟除忠於漢室的群臣,實現禪讓。

田延年想得很遠,甚至連霍氏代漢後的國號都想好,原本大將軍封地博陸侯在燕地,當先稱燕王才對,可霍光偏與燕刺王是死對頭,不可能用其國號,隻能另選。

“當塗高者,道旁兩觀闕是也,象闕者,魏也。而霍氏世居河東郡,乃魏國始封之處,故國號當為‘魏’!”

任弘要是知道田延年琢磨的事,恐怕會為這廝歪打正著而啞然。

田延年甚至琢磨,若大將軍不願,可為周文王,他田延年則輔佐其子嗣霍禹完成最後一步。

隻有這樣,才能保住霍氏,也保住大將軍黨羽舊吏的性命富貴。

田延年見證過武帝晚年殘酷的政治鬥爭,從廢立那一刻起,他們便隻有前進,沒有後退的餘地了。

然而這一切讖語理論,一切苦口婆心,都敵不過大將軍霍光的決心。

在田延年表露本心後,連大將軍也為其膽大妄為而驚訝,默然半響後,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儘後道:“吾得孝武皇帝信任,賜周公負成王圖,得遺詔為輔臣。以周公而始,這中間雖欲昏君,不得已行伊尹之事,但霍光,當以周公而終。”

“縱然落了裡克、周勃的下場,也好過行不忠之事,無麵目見孝武皇帝及吾兄於九泉之下!”

宗族子孫,全然比不上對他們的承諾重要啊,更何況,霍光也有自信能讓霍氏長保富貴。

然後他便不再聽田延年說話,隻給他倒酒。那盞酒,倒得很滿,很滿,直到溢了出來,流得案幾上到處都是。

末了,霍光又看著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部下,眼中滿是感慨。

“子賓,夠了。”

……

從喝完那盞酒起,田延年就知道自己的命運了,遂閉門不朝。

果然,數日後,又一樁驚動天下的大案公之於眾:田延年為大司農主持平陵工程期間,主守盜三千萬錢!大將軍令兩府徹查到底!

此事讓人驚愕,一來驚於田延年之貪婪大膽,二來詫異霍光為何會不袒護這左膀右臂,要知道,田延年可是廢昌邑王的首席功臣啊,這幾個月鏟除犯罪諸侯,也出力甚多,沒少受諸侯痛恨。

霍氏舊吏裡不少人也這麼想,禦史大夫田廣明素與田延年相善,聞訊立刻麵見霍光,力勸道:

“大將軍,《春秋》之義,以功覆過。當初廢昌邑王時,若非田子賓果決,恐大事不成。下吏雖不富貴,但與度遼將軍合計了一番,三千萬錢,我二人還是拿得出來的,願用來替田子賓償還府庫!”

在田廣明看來,三千萬而已,哪算什麼大罪過。

“他確實是勇士,當發大議時,震動朝廷。”

霍光已經收起了與田延年交心時的情緒,恢複了冷酷,舉手撫心歎息道:“也使我至今心悸啊!”

誠然,田延年想做的事,已成了霍光最大的心病,非得拔除不可,而自己的舊吏和親眷們日漸跋扈張狂,也是時候敲打敲打了。

他板起臉道:“國有國法,功勞再大,若是觸犯也不能抵過。還望田大夫曉大鴻臚,告訴田子賓,三日後前往廷尉就獄,讓兩府及列侯公議其罪!”

當從田廣明處得知霍光的回答後,居家待詔的田延年啞然失笑:“延年之罪通於天,有何麵目入牢獄,使眾人指笑我?禦史大夫請回吧,延年知道該如何做了。”

田廣明走後,田延年在庭院中長歎:

“我該死啊,獵犬當唯主人之意是從即可,是不該有自己想法的,更彆說私下撕咬主人養著的牲畜,狡兔雖未死,我固先烹!”

“也罷也罷,既然不能相始終,那田延年,就讓大將軍最後利用一次吧!殺了我,不僅能平息天下諸侯的憤怒,還可警告舊吏和諸霍,以全大將軍忠臣之名!”

田延年遂閉閣獨居長安城外的齊舍中,將所有妾室奴仆都驅出田府,獨留下自己一個人,身邊隻有幾位老仆婢女不願去,那是他早先在河東郡收留的。

生命剩下的時間裡,他不吃不喝,隻將全部精力在寫一封遺書上,這是作為臣下,對大將軍最好的泣血諫言,他這“獵犬”雖要先走一步了,但狡兔飛鳥不能坐視不管。

六月初一這天一早,遺書寫完了,卻有人登門拜訪,竟是富平侯張安世的家監,還奉上了一份拜帖。

說來也巧,今日正是張安世的孫女和霍雲成親的大好日子,婚禮在霍府舉行,張安世當初說好要讓田延年做女方主賓之人,送他女孫前往霍府。

可霍府的門,田延年是不可能再登了。

這是炫耀,還是諷刺?看來張安世從始至終都知道自己對他做的小動作,而在自己和張安世之間,大將軍最終選擇了張安世麼?

“張子儒,彆高興得太早。”

田延年這回也不裝了,當場撕了拜帖,讓家監回去轉告張安世:“告訴子儒,延年待罪之人,不能做其女孫的主婚人了!隻望霍、張永世結好,子儒長享富貴!”

隨後,他將衣服隨意披在肩上,袒露胸膛和大腹便便的肚子,座位東西兩麵都放著鋒利的刀刃,默默等待著什麼。

田延年最終等到了府邸門口,鼓點敲響的聲音,那是廷尉派人來“請”他去兩府公議論罪。

“咚咚咚咚。”

鼓點急切,似腳步,似心跳,好似在催促他拿起身旁的利刃。

田延年閉上眼,這聲音真像啊,像極了他當年身為鬥食小吏,身材還瘦削的時候,步行前去拜見霍光,其府邸門前敲響的鼓點,他與霍光問對了整整三個時辰,頗受讚賞,由此被破格起用,方有今日。

“士為知己者死,孝武知大將軍,而大將軍,亦知延年也!”

田延年起身,拔刀出鞘,將木鞘遠遠扔了出去,雙手把刀柄,以刃橫於脖頸,在鼓點消失,廷尉的人入門的那一刻,他也劃過了自己的咽喉!

胖大的身體無力倒下,血流滿居舍的地板,滲入縫隙裡,一如那天霍光給他倒的酒一般,溢得到處都是!

……

田延年死後才一個時辰,霍光就接到消息了,他的親信王子方稟道:“大將軍,田子賓身後全部家財,不過五十餘金,皆是廢帝後所得奉賜,遣走的妾事奴仆,也隻有些許錢帛。”

看來田子賓前後貪的幾千萬錢,果然全用在了做“大事”上。

“此外田子賓名下有城外莊園兩處,河東郡莊園四處,皆已經提前暗暗派人查抄。六百餘死士、孤兒無一人離去,皆束手就擒。”

“他們說,田子賓每餐之前,都讓眾人記住,他們由大將軍所養,食霍氏之食,衣霍氏之衣,也必為大將軍效死!”

王子方小心地問道:“大將軍,這些人該如何處置?”

霍光手裡仍捧著田延年的遺書,這一刻,他真正感受到了廢帝時沒有的心悸了,就是沒來由的心慌,好似失去了一支手臂的不適感。

王子方問了兩遍後,霍光才回過神來:“留著罷,刀本身無錯,錯的是使刀的法子,他們或許還有大用。”

言罷,霍光站起身,還是老習慣,不讓下人幫忙,親自穿戴好吉服,今日侄孫霍雲與張安世女孫大婚,他作為家長,必須出席。

“走罷。”

大將軍把田延年的遺書扔進炭盆裡,任其化為灰燼,有些事不用田子賓提醒,他也會去做,決定當一個忠臣,卻不意味著做蘇武那樣的純臣。

“老夫今日還有件大禮,要送給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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