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霆元年八月十一,夜漏未半,天色格外陰沉,烏雲遮蔽了星月,這種久陰不雨的天氣已經持續了多日,初秋的長安城炎熱而沉悶,讓人恨不得閃電快些撕破層雲,痛痛快快來場驟雨,哪怕它會讓現有的世界麵目全非。
田延年很期盼這樣一場雨,他正在大將軍幕府偏廳裡,有些坐立難安。
先前奉霍光之命,張安世已被請來,二人一路同車談笑,如同往日般親密。
而大將軍讓張安世入內談話,田延年則留在了偏廳待命。
這地方讓田延年想起許多年前,自己還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吏時,供職於大將軍幕府,就經常在此等待大將軍接見。
大將軍慧眼識才,提拔了他為長史,剿滅上官桀、桑弘羊時田延年出了大力,又被提拔為河東太守。河東乃是大將軍故鄉,諸霍雲集,豪強違法,田延年選拔尹翁歸等以為爪牙,誅鋤豪強,奸邪不敢發,由此揚名。
河東在文景時出了一位酷吏郅都,號稱“蒼鷹”,田延年因為身材矮胖,眯起眼睛的樣子好似梟鳥,被河東人稱之為“蒼梟”。
後來入朝為大司農,躋身九卿,進入中朝,也算功成名就,可隨著大將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田延年就越發擔憂。
為自己,也為霍氏。
自古以來,鮮有位極人臣而能善終者,更彆說劉家天子薄恩寡幸是出了名的。從劉邦起就是如此,淮陰侯或許是冤案,彭越之誅實在太過淒慘,蕭何也不得不自汙。
孝文、孝景就不必說了,對國家有大功的周勃父子、晁錯都沒有好下場,孝武性情乖戾,亦是伴君如伴虎。
若是大將軍持家有方,家眷低調做人也就罷了,可偏偏事業上堪稱完人的霍光,家中事卻一言難儘。就拿霍夫人顯敢乾預皇帝宮闈之事來說,田延年就覺得,這個女人不簡單,比自己膽子還大。
他冷眼旁觀,隻覺得就算大將軍能夠善終,霍氏恐將族矣,連他們這些霍氏故吏,也要一起陪葬。
勸是沒法勸的,大將軍不喜歡彆人乾涉他家事,身上的霍氏印記也洗不去,他田延年,也是個從一而終的人。
那就隻能想另一種辦法了。
“既然能有田氏代齊,為何就不能霍氏代漢呢?”
這心思在數年前萌生,但孝昭在時,田延年不敢有所動作,可天亡劉漢,孝昭早逝,新天子又是這般德行,真是天賜良機。
他此番利用石顯博得劉賀信任,縱其欲而使之放,養其惡而使其成,讓大將軍越發厭惡皇帝,順便將在地方握有實權,會危及霍氏的田順、廣陵王除去。
然後再將大將軍可能產生的懷疑,引到劉賀之後最可能繼位的劉病已,以及張安世那兒去。
借廢立試探朝臣之意,借討伐匈奴為霍氏立威,補上大將軍沒有武功的短板,然後再慢慢造勢。
田延年不天真,田氏代齊耗費百年時間,霍氏代漢,少了十年絕不可能。
正在他踱步時,任勝卻回來了,在那蠢皇帝並未察覺的情況下,未央宮已經悄悄戒嚴,杜延年也已去北軍調霍光的女婿等在長安布防。
任勝還帶回了一個消息:“多虧了大司農提醒,我方才讓人查了查市坊中,近來確實有個傳言。”
“哦?”田延年故作好奇:“是何傳言?”
任勝嘿然:”說是孝昭元鳳三年時,上林有柳樹,枯僵複起,蟲食葉成文曰,公孫病已當立!”
元鳳三年,孝昭一度病重,導致當時謠言並起,不過這種傳言當時不傳,時隔數年才追溯,是不是太假了?
“彼輩太明目張膽了。”田延年搖頭,意味深長地說道:“這是想要借輿情,為皇曾孫造勢啊。”
任勝頷首:“如此更坐實,確實有人在暗中密謀。”
田延年微笑不語,其實元鳳三年時,真出了一件異事,那就是泰山大石忽然自己立起。
魯地大儒眭弘就此事上書,稱:“先師董仲舒有言,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聖人之受命。漢家堯後,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裡,如殷、周二王後,以承順天命。”
那會正值大將軍開完鹽鐵會議,除掉上官氏,權傾朝野,天下稱譽,儒生當時也很喜歡他。眭弘投機唆使此事,所指的賢人是誰自不必說,卻不料被霍光以妖言惑眾處死。
但就是那些話,讓田延年生出了“霍氏可代漢”的念頭。
不過他也意識到,大將軍似無此心,這一關很難過,這也是田延年不敢暴露目的的原因。
“張安世一貫善於作偽,花言巧語,我這就進去將此事稟報大將軍。”
任勝入內後,田延年鬆了口氣,這件事,應該能加深大將軍對張安世的懷疑吧。不管張安世如何否認,劉賀若被廢,獲利最大的確實是劉病已,和與之有撫養之恩的張氏。
或許還有劉病已的“姑父”任弘,但大將軍對此子態度很曖昧,暫時動不得。
而在田延年的計劃裡,張安世,是必須被翦除的人!
此人作為張湯之子,有過目不忘之才,生性謹慎,以父蔭任為郎官,漢武帝時便擔任過尚書令,執掌尚書台,協助孝武處理政務,孝昭時任光祿勳。
那時候,提及張安世,眾人下意識隻道他是“張湯中子也”。張湯出了名的會得罪人,最後死於朱買臣等人拚死舉咎,同歸於儘,朋友不多,仇人卻一堆。
可張安世性情與張湯全然相反,湯刻而憸,安世慎而共,湯膽大安世小。最愛做的便是替郎官郎衛們掩蓋過錯,有人小便被舉報,他寬恕;有人奸淫官婢,婢女之兄來告狀,張安世反而痛斥處罰了她們,表示一定是女婢穿得太少勾引了正直的郎衛!
這種本該被唾棄的行徑,卻被認為是隱人過失,功勳子弟們大加讚賞。
張家的交際網,慢慢就從仇人多朋友少,變成和誰都是朋友了。
到了上官桀、桑弘羊作亂時,張安世作為光祿勳控製郎衛,成了讓霍光取勝的關鍵之一。霍光投桃報李,上書請拜張安世為右將軍,他正式成了大漢二把手,但事事都唯霍光之命是從。
田延年卻對張安世很忌憚,這位看似乖順,但絕非自己人,彆看他在大將軍麵前成天耷拉著舌頭,可張安世順從的不是霍氏,而是權力,將來形勢一變,絕對會對霍氏反戈一擊!
張安世也有這個實力,他是光祿勳掌郎衛,十多年下來已在未央宮站住了腳。其長子張千秋做過中郎將,曾與霍禹一同隨範明友擊烏桓,戰爭結束後還謁大將軍光,問張千秋戰鬥方略,山川形勢,張千秋發揮家族記性好的特產,口對兵事,畫地成圖,無所忘失。
大將軍又複問霍禹,霍禹卻兩眼一瞪,啥都答不上來。
所以這次征匈奴,霍光甚至都不派霍禹去,而張千秋又在範明友軍中,任校尉。
此人不可使之繼續盤踞朝堂,否則就要尾大不掉了。
在田延年看來,要乾掉田順、廣陵王很容易,以他酷吏之能,想抓這兩位死罪的把柄不要太簡單,怯懦逗留,蓄意謀反,一抓一個準。
但張安世和蘇武卻不能這樣,蘇武可怕在名望太大,大將軍都不敢輕動,甚至不敢踢出朝堂,隻能讓他在典屬國位置上坐到老死。
而張安世則是太過圓滑,不留任何把柄,田延年思來想去,能搬倒此人的法子,也隻有大將軍最忌憚的事。
“那便是張安世表麵乖順,暗地裡包藏野心,想要操縱廢立,扶持親近張氏的皇曾孫。”
當年上官桀便是如此,繞開大將軍,企圖自己控製權力,這是大將軍永遠忘不了的教訓,寧殺錯,不放過。
田延年不指望大將軍因為這模棱兩可的證據,就殺了張安世,就算真這樣,杜延年肯定也會勸阻的。隻求霍光對他產生猜疑忌憚,慢慢邊緣化,最終削其父子之權,趕出朝堂。
而順便,也能讓那皇曾孫坐不上皇位。
一來可以讓大將軍另選他人,劉姓旁支幼兒什麼的,接連舍近求遠,天下必疑,就算大將軍說自己是忠良,朝中也不會相信,形勢既成,大將軍會被輿論和背後無數雙手推上那個位置。
二來,田延年有一種直覺。
“劉病已絕不可為帝,否則內有張安世,外有與其相善的任弘,恐為大患!”
正如此思索時,廳堂門扉打開,霍光和張安世結束了這場漫長的對話,但讓田延年意想不到的是,張安世臉上,卻沒有被訓斥逼問的驚惶沮喪,居然是笑著的,看上去心情不錯。
就算大將軍沒有攤牌,但二人究竟是聊了什麼?談皇帝的廢立聊得這麼開心?
張安世看到田延年,過來對他道:“子賓,還不快來恭喜為兄!”
田延年眯起蒼梟般的眼睛,笑著迎了過去:“不知右將軍所言是何喜事?”
張安世似乎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提他與霍光真正聊的事,隻有些得意地湊到田延年耳邊道:“大將軍剛剛替其侄孫霍雲,向我女孫張敬求親。”
“從此以後,霍、張兩家,便是榮辱與共的親戚了!”
張安世親熱地拍著田延年的肩:“等他二人成婚那天,子賓,為兄請你作為主婚人,萬萬不可推辭!”
……
“大將軍。”
田延年心情忐忑地入內,生怕自己的謀劃被霍光察覺,但霍光卻抬起頭道:“子賓是否疑惑,為何我不曾處置張安世,反而與之結親?”
“不敢,大將軍定有謀劃。”
霍光卻笑道:“兵法雲,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如此而已。”
這話沒錯,霍光的好親家上官氏,不就隻剩皇太後一人了麼,大將軍下起手來,哪管什麼姻親世故。
霍光低聲道:“吾等先不急著對付張安世,在廢帝之事上,我還用得著他!”
田延年鬆了口氣:“大將軍還是要廢掉皇帝?”
“他不是皇帝,隻是難承宗廟的昌邑王。”霍光話語冷酷,不管事情多麼蹊蹺,也不管是被威逼還是誘惑,劉賀下詔書想要對他不利,是確有其事的,既然做了,就得承擔後果。
事到如今,隻能順水推舟,這麼拎不清,整日給他找麻煩的皇帝,確實留不得,否則越往後越難辦。
太聰明不行,太蠢也不行啊,挑皇帝真是難。
既然做出決斷,便要動如雷霆,一刻不能耽擱!
霍光給田延年安排了一個差事:“子賓立刻去丞相府,將此事告知楊敞,明日召集群臣議於未央前殿,此事得由他與張安世牽頭協助。”
“諾!”
田延年心有遺憾,也沒敢再問霍光若廢劉賀,又不取劉病已的話,打算立誰為帝,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而等田延年走後,霍光才輕聲罵了一句:“田子賓啊田子賓,貪心不足欲一石數鳥,急功好利而言多必失,汝之大弊也!”
而後霍光走出廳堂,在庭院中仰頭而歎,望著漫天烏雲,像極了孝昭逝世那一夜,但看著架勢,等到明天,雷霆將閃爍於九天之上,驟雨就能傾盆而下了。
那將是天崩地裂,百川沸騰。
今夜頭一次,霍光卸下了那些偽裝的笑意與暗藏的殺機,麵露憂懣之色:
“孝武皇帝啊,臣有愧,本欲為周公。”
“可到頭來,還是要行伊尹之事了!”
……
PS:第二章在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