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潛伏(1 / 1)

漢闕 七月新番 2406 字 1個月前

“西安侯,多年不見!”

開都河水已經比夏天時小了許多,而任弘與奚充國是在員渠城和尉犁城中間的葦橋上相會的。

自從元鳳四年鐵門關一戰,任弘護送瑤光等人去長安後,他們就再也沒碰過麵。當年任弘得了首功,奚充國死守鐵門甚至食胡虜之肉,又跟在火牛之後斬尉犁王,居功第二,已是千石的官,乃是傅介子手下三校尉之一。

平日在屬下麵前不苟言笑的奚充國,此刻見了任弘很是高興:“尉犁王先前不是死於火牛陣之下麼,其弟,就是那個為吾等烤羊手藝還不錯的渠犁城主,被封為漢尉犁王。”

嗯?廚子出身怎麼了?

“而尉犁城為焉耆所並,近日有尉犁人跑到鐵門關稟報,說漢軍進攻焉耆,吾等立刻兵出遮留穀,奪了尉犁,隻沒想到來的竟是西安侯。”

任弘笑道:“奚兄在鐵門一守便是三年,不過從此之後,鐵門就不再是大漢與匈奴對峙的前線了。”

“會是焉耆,還是車師?”奚充國從遇到的趙漢兒處聽聞了任弘破交河城的事,卻不感到特彆驚訝,在他們眼裡,任弘就是智謀的化身,沒有他辦不成的事。

任弘搖頭:“車師還是不夠遠,蒲類將軍和強弩將軍與我分道而行,此刻應已在收降白山以北諸國了,對了,可有烏孫消息?”

然而輪台距離烏孫尚遠,也不知數日前發生的劇變,隻知烏孫丟了伊列水,退守熱海,而傅介子已帶著兩千戍卒翻越天山,要去支援赤穀城了。

“有傅公親自前往,赤穀當無大礙。“任弘鬆了口氣,隻要不出意外,看來烏孫起碼能堅持到他抵達。

他還要向開都河上遊七百裡外的日逐王庭進軍,時間緊迫,二人匆匆交換完訊息後,奚充國卻低聲道:“西安侯可聽聞吳宗年的事了?”

任弘頷首:“略有耳聞。”

奚充國有些鬱結:“當初傅公派吳宗年與我去玉門報訊,不幸遇上匈奴遊騎欲截大漢發往西域的使團,吳宗年持節與旌旗引來大隊人馬,我方能僥幸抵達漢塞,而他則被匈奴所擄。”

“三年前,右賢王派蒲陰、伊吾二王圍攻鐵門關,讓吳宗年來勸降,我當時以為他是被逼無奈,故意說吳宗年已死,想要保全其妻、子,也希望他能記得自己是漢人,勿要助紂為虐。”

“可方才,我卻從守葦橋被俘的胡虜口中得知,吳宗年成了右賢王身邊的謀主,不但教右賢王左右疏記,以計課其人眾畜物。他還獻計讓匈奴在右地屯田積糧,派四千騎去車師屯田,好方便匈奴進攻烏孫的大軍經過時取食。看來當年毅然持節赴難的吳副使,真做了中行說第二!”

任弘三年前欲解鐵門之圍,曾修書藏字與吳宗年通洽,確實起到了離間蒲陰、伊吾二王跟右穀蠡王的奇效,隻不知吳宗年究竟在裡麵起了多大作用?

事後,任弘也不敢聲張,將吳宗年或是假降之事,隻告訴了傅介子一人。回到長安後,又稟於典屬國蘇武。

這次遠征,對上,任弘僅與趙充國、趙廣漢二人暗暗稟報,與金賞、辛武賢等人則半字不提。對下,則隻和口風最緊的趙漢兒說及此事,讓他多注意些,萬一路上能遇上吳宗年,第一時間稟與自己知曉。

看來傅介子也沒告訴奚充國,如此一來,全天下知道此事的,不超過十個人。

此刻見奚充國對吳宗年誤會頗深,任弘卻依然守口如瓶,漢在匈奴有間諜,匈奴在西域又何嘗沒有眼線?這件事越少人知道,吳宗年就越安全。

他隻意味深長地說道:“這不是什麼好計,車師那四千騎匈奴人屯田一年的收獲,實是讓久未粒食的漢軍吃上了飽飯。”

在與奚充國告辭,勒軍向西北行進途中,左右無人時,任弘才對趙漢兒嗟歎了吳宗年的用心良苦。

“當年中行告訴軍臣單於,匈奴的人口總數,抵不上漢之一郡,之所以能強大到令漢畏懼俯首納貢,就在於匈奴習俗衣食與漢不同,無仰於漢也。如今若匈奴改變原有風俗,漢物不過什二,則匈奴儘歸於漢矣。”

“中行說提議,把從漢朝得到的繒絮做成衣褲,穿上在雜草棘叢中騎馬奔馳,讓其破裂損壞,以此顯示不如旃衣皮襖堅固。把從米粟等物丟棄,以顯示不如酪汁方便味美。”

遊牧之所以能以少敵多,很大程度上是其軍事化的風俗所導致,每個牧民都是天然的騎兵。

若是過度依賴農耕經濟,卻又不能徹底完成政治上的轉變,學會種地對遊牧者來說,實是有害無益。

“那是遠謀,至於眼下,匈奴為了籌備大軍西征烏孫,不但在車師屯田,各部還在右地種穀,天山以北氣候比大漠綠洲濕潤,但適合耕作的地方也不多。而穀物又需要地方儲存,如此一來,匈奴如同被綁住了腳,遷徙的範圍將大大縮小,跑的時候,還隻能將糧食燒了,要不便得留給漢軍。”

任弘笑道:“這也意味著,蒲類、強弩兩位將軍,會更容易找到匈奴各部的部眾!”

又歎了口氣:“隻恨不知吳宗年如今身在何處,這次能找到機會歸漢麼?”

……

與此同時,白山以北,西且彌國附近的伊吾王帳落,一片混亂。

右賢王身邊的謀士吳宗年,預料到漢軍肯定會襲擊蒲類海,畢竟過去幾十年,漢軍西征曾兩度進攻東天山,這並不難猜。

於是右賢王將部眾北移至千裡外的金微山(阿爾泰山)東麓,同在蒲類海附近駐牧的伊吾王、蒲陰王,就隻能帶著部眾西移,來到天山北麓過冬了。

其餘各部多是如此,因為天山腳下的穀地中,有籌備進攻烏孫時的屯田點,那位吳先生帶著秦人規劃開墾施肥,雖然匈奴人不會種地,隻是刀耕火種,但因土地肥沃,也積了不少粟米。

蒲陰等王帶著青壯所右賢王西征,留了伊吾王帶著數千騎留下來看家,他整日喝酒作樂,卻不曾想,漢軍在蒲類海撲了個空後,居然朝著從未涉足的天山北麓殺來!

漢軍有數萬之眾,師後城、鬱立國、卑陸國陸續告破,好在直接從蒲類過來的漢軍行進緩慢,給了匈奴撤離的時間。

可萬萬沒想到的是,從車師方向的天山山穀中,又殺來一支漢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到了東且彌國,驚得伊吾王一身汗,酒頓時就醒了,此刻正讓部眾放棄駐牧地,帶上老弱婦孺趕著牛羊離開。

牛羊有腳帶得走,氈帳也能扔車上,可那些沉甸甸的粟米怎麼辦?

伊吾王也顧不上可惜,一揮手道:“燒了!”

匈奴人隨意地將火一扔,火焰點燃了簡陋的糧倉,有些倉則壓根沒燒起來,但卻沒人有時間去補一把火了。

場麵一片混亂,人各顧其家,等伊吾王匆匆上馬後,才有部屬帶著一個胡婦前來。

那胡婦年紀很輕,以匈奴人的眼光看,容貌不錯,一手牽著個剛會自己走路,在草地上踉踉蹌蹌的三歲孩子,另一手則抱著個繈褓中的嬰兒,哭泣著稟報。

“伊吾王,吳先生不見了!”

……

“太冒險了。”

吳宗年身穿厚實的氈衣氈帽,躲在駐牧地旁的林子裡,死死藏在一個大石頭的背後,手中握著一根手杖,嘴唇微微發顫。

他臉色不太好,似是久病後的虛弱,吳宗年是為了不跟右賢王去烏孫,故意在夜裡往天山流下的溪流裡跳,由此受涼染病,右賢王怕他死在路上,這才得以留在此處養病。

但病不是他能控製的,近來越發重,每天都是昏昏沉沉的入睡,暈乎乎醒來,胡妻又要拉扯兩個孩子,又要照料他這病人,頗為不易。

吳宗年看在眼裡,心中有愧,卻又得時刻提防,因為他知道,這胡妻每個月都會向右賢王的閼氏稟報自己的舉止。

博望侯能帶著胡妻歸漢,可吳宗年自問無其勇略,他不敢有絲毫輕信和閃失。

此刻胡妻肯定發現他不見蹤影,向伊吾王稟報了罷?吳宗年有些後悔:“應該再尋找更好時機,不該一時衝動。”

但漢軍,他被俘後一千三百多個日夜,天天期盼的漢軍就要來了!他們果然沒有止步於蒲類海,而是出塞四千裡,直搗匈奴右部腹地!

千載難逢,千載難逢!

吳宗年得知消息時激動得發抖,不顧一切,甚至拋下了兩個孩子。隻乘著駐牧地的混亂,拎起那根不起眼的手杖,鑽出氈帳,沿著平日與匈奴人喝酒談笑時,默默計算過的路徑跑進了林子。

他想回家!

吳宗年不知是否有人看到自己,隻匆匆用秋日的落葉將整個人都蓋住,身子貼在冰涼的石頭上,忍著久病的咳嗽,生怕伊吾王發現自己逃跑後,會派人來搜尋。

和想象中一樣,腳步踩踏落葉的劈啪聲響起,吳宗年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屏住呼吸,心跳飛速,喉嚨再癢也不敢咳一下。

他似乎能看到,匈奴的獵手背著角弓,帶著獵犬,蹲下來查看那些難以掩蓋的腳印,被踩斷的樹枝,胡犬尖俏的鼻子會嗅到他流了一身的汗臭,最終將他從石頭後揪出來!

可最終從旁邊走過的,竟是一頭小鹿,反倒是它被吳宗年嚇了一跳,一蹦一蹦地逃離了。

吳宗年鬆了口氣,直到森林外人群和牲畜的喧鬨遠去,徹底安靜,也沒有一個人來找他。

他仰起頭,邊咳嗽邊笑了起來,四年屈身虜營,四年忍辱負重,四年虛與委蛇,終於到了重獲自由這一刻了?

但吳宗年依然不敢出去,誰知道匈奴人會不會去而複返,而等到天漸漸快黑了,踩踏落葉的劈啪聲再度響起,幾對綠瑩瑩的眼睛出現在林子深處,緩緩朝他靠近。

是狼!

吳宗年握緊了手杖,摸出了腰間的匕首,可他知道,以自己久病孱弱的身體,恐怕連一頭狼都打不走。隻能艱難起身,拄著杖往林子外逃,但身後的綠眼睛仍緊追不舍,且越來越近。

林子邊緣快到了,吳宗年忍不住回頭之際,卻被一根樹枝絆倒在地,腳痛得好死要斷掉,他已能聽到身後野獸的低吼,不由苦笑:

“我逃得過匈奴人的軟禁,最後在漢軍抵達前,卻喪身於狼腹,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是忽如其來的馬蹄聲和遠方一長串的火把,驚走了就要撲向食物的狼,救了吳宗年一命。

一支騎兵在夜幕降臨前抵達被匈奴人拋棄的駐牧地,吳宗年抬起頭,隻一眼就濕了眼睛。

仿佛看到了他的太陽,那是赤黃色的漢幟,是被俘前,在沙海裡扛到了最後一刻的旗幟!

吳宗年忽然又有了力氣,拄著手杖艱難起身,一瘸一拐朝漢軍走去,一邊走,還邊將自己頭上的氈帽取下扔掉,在這寒冷的傍晚,將氈衣脫了撇在身後。

迎著寒風,想要朝他們呼喊,但乾渴許久,喉嚨卻嘶啞得說不出話來。

這群人是隸屬於蒲類將軍的騎從,領頭的曲長乃是辛武賢的從弟辛湯,此人是純粹的武夫,好酒,脾氣還很大。

辛湯撲了個空後憤怒地仰天大喝,又擰開皮囊往嘴裡灌酒,氣呼呼地命令屬下四處搜尋,能找到一人是一人,能砍一個首級是一個。

不多時,在辛湯喝完一囊酒後,他的屬下押著一個瘦削羸弱的中年人過來,衣著單薄,留著匈奴人的辮發,模樣卻似漢人,身上沾滿了落葉。

士卒沒有當場宰了此人砍首級的原因,是他會漢話。

“跪下!”

吳宗年挨了粗暴的一腳,跪在騎在馬上的辛湯麵前。

這和吳宗年想象中載譽而歸的場景不同,但他還是竭力解釋自己的身份:“吾乃元鳳四年,赴樓蘭使者傅介子麾下副使吳宗年,漢中郡人也。四年前為匈奴右賢王劫持……”

“使者?劫持?是投降吧!說,在此駐牧地匈奴部眾逃往何處了?”

辛湯和士卒們看他的眼神,是鄙夷而懷疑的,吳宗年感覺不太對勁,先指了可能的方向,又掏出自己懷中藏了許久的羊皮,高高舉起,露出上麵的山川溪流,以及標注的漢字。

“我乃詐降!這是匈奴在天山北麓各屯田點位置,也是右部諸王避漢軍過冬首選之地!還望將軍能帶我去大營,稟明主帥!”

辛湯接過羊皮地圖,醉眼惺忪地看了半天,忽然臉色一變,將圖往懷裡一塞,罵道:“乃公不識字,這圖暫且收下,至於你……姓吳?”

吳宗年重複自己身份:“吳宗年……是傅介子使團副……”

辛湯粗暴地打斷了他:“我好似聽東且彌的俘虜說過,右賢王身邊,有個姓吳的漢人謀士,為其建言獻策,號稱為中行說第二!原來就是你!怎就變成詐降了?”

“請將軍……”

吳宗年還欲辯解,辛湯一揮手,那幾個吳宗年初見時好似看到親人的漢軍士卒,就在他肚子上狠狠來了一拳,讓吳宗年頭衝倒在地上,接著又挨了幾腳。

說真的,吳宗年潛伏於匈奴四年,除了最初被扔地窖餓了幾天,還真沒挨過這麼重的打!

他痛苦地佝僂著身體,疼得齜牙咧嘴,但手裡那根光禿禿的手杖卻沒放開,聲音已帶了哭腔:“我,是詐降!”

站在旁邊的漢軍將吏,卻已在商議如何追擊匈奴人,聽不到吳宗年的辯解了。辛湯懶洋洋地拍著懷裡的地圖,在他看來,此人怕是想要將功贖罪,但與其讓他立功,何不由自己來呢?

辛湯遂冷笑道:“沒追上胡虜,卻逮到這投降匈奴的懦夫,也是一件軍功,至少值十個首級罷?栓起來,扔馬後帶走!”

……

PS:今天隻有一個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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