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烏孫歸去不稱王(1 / 1)

漢闕 七月新番 1848 字 1個月前

得知赤穀城於昨日發生政變,肥王遇刺時,大漢持節使者常惠與趕上他同行的馮嫽等人,正在被元貴靡、劉萬年兄弟倆護送,前往熱海,打算麵見昆彌與解憂公主。

聽從赤穀城逃來報信的人說昆彌被害,元貴靡麵色蒼白,但還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他朝常惠一拱手,帶著數千騎立刻馳援赤穀城——這些人多是上次隨他滅了龜茲國,幾乎人人都得到了奴隸財帛的烏孫武士。

常惠心急如焚,也想帶著使團的馳刑士們一同前去,隻是他們經曆了從長安至烏孫幾乎沒停歇過的八千裡跋涉,更因翻越天山達阪而得了嚴重的高原反應,此刻仍沒緩過來。

哪怕眾人揮鞭再急,也追不上元貴靡的腳步,隻能同劉萬年手下的莎車兵一起拚命趕路,希望抵達赤穀城時一切還來得及。

常惠副手名為司馬憙,表現得憂心忡忡:“赤穀城乃木城,牆垣不高,而城中隻有楚主一弱女子和數百奴仆……”

“弱女子?”

這話馮嫽就不愛聽了,看著常惠道:“妾聽說,常大夫乃是楚主同裡故人,也如此以為?”

“我記得楚主年少時性情外柔內剛,隻是……”

常惠搖頭,解憂固然有挺身而出,為國和親的勇氣,也有翻越千山萬水的毅力。

但戰爭是男人的遊戲,與女人無關。肥王已死,解憂帶著一群和親時的工匠奴仆,又能做什麼?隻能指望那馮奉世能護得她周全。

馮嫽雖然也在擔憂楚主,但此刻在劉萬年和常惠麵前,卻得強迫自己鎮定:“常大夫是沒見楚主太多年,不知她如今是怎樣的人。”

餓了一天,待會還可能與叛軍交戰,再趕也得吃東西,駐馬喝水時,馮嫽一邊匆匆往嘴裡塞饢,一邊告訴常惠一些事情。

“細君公主時,赤穀城的倉庫裡,囤積的是絲帛與食物,用來分賜烏孫貴人。”

“但楚主說,吾等身在異鄉,不能事事都指望昆彌,還得準備一些甲兵,以防不測。於是她屢次遣我去大宛、粟特購買甲胄兵器,去年又從西域都護處,求得漢弩數百具,弩矢三萬支!”

馮嫽亮出了隨身攜帶的手弩:“弩,隻有女子也能拉開的輕弩,才能讓那些年邁體弱的奴婢,一旦在赤穀城起了衝突時,有反過來射殺烏孫武士的機會。”

她這些年一直為公主奔走,知道她的謹慎與小心,更清楚柔弱外表下的大勇,所以馮嫽並未喪失希望。

“楚主也沒少對烏孫各部市恩,派遣醫者救治貴人家的病患,為無意冒犯昆彌的人求情。誠然有人忘恩負義,背叛了肥王,但也一定有人站在吾等這邊!”

常惠頷首歎息:“但願如此。”

行行匆匆,等抵達赤穀城時,已是政變發生後的第二日下午,烏孫人聚集的赤穀熱海已經完全亂了套,到處是零散逃離的部落,臉上儘是驚慌惶恐。

對烏孫這種部落聯盟而言,一旦發生上層的變動,下層小部落做鳥獸散是常有的事:他們不願意附從泥靡,也不願投降匈奴,隻能茫然避難。

劉萬年沒經曆過這種事,不知所措,竟欲令莎車兵攔住眾人,逼迫他們回去,雙方起了衝突。

好在馮嫽攔住了他,親自上前勸說諸部,不卑不亢,時而低語勸服,時而語言嚴厲,還真勸得不少貴人停下了腳步,答應留在原地等待解憂和元貴靡的命令。

回來時見常惠似乎在重新審視自己,馮嫽笑道:“我不過是拙劣效仿楚主,想要做她的影子。”

離赤穀城越近,動亂和戰爭的痕跡就越是明顯,大批大批的牲畜失去了主人,沒頭沒腦地在穀地裡亂走,哪有草吃到哪。接著出現的是橫七豎八的屍體,預示著這裡發生過劇烈的火並。

好在他們抵達赤穀時,沒有看到衝天的火焰,隻有默默打掃戰場的漢人奴仆,馮嫽立刻打馬過去,從那個傷了肩膀,靠在牆角指揮年輕人乾活的老圃廖翁處,得知了發生的事。

“若呼帶著數百叛軍進城,結果就在細君宮前,被吾等一通弩箭射退。”

“然後,吾等便跟著公主和那位馮都丞,一邊追趕一邊射弩,愣是將彼輩趕出了赤穀城!”

廖翁很興奮,一時竟咳嗽起來,他是第一批跟著細君來烏孫的宮人,低眉順眼在異鄉活了這麼多年,從沒像昨日那般揚眉吐氣過!

“是楚主帶著吾等,打贏了這場仗!”

但他的聲音又低沉了下來,忙碌於雜務的奴仆畢竟不是真正的兵卒,那些追隨楚主二十年的老人們傷亡不小。

而若呼雖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出了城也回過神來,城外的叛軍畢竟人多,再度組織人手,試圖圍攻赤穀城。

“虧得今日正午,大王子及時趕到,與一直帶人襲擾叛軍的右大將一同,擊潰了叛賊,奪回了昆彌的屍體,如今大王子自去追趕左大將和若呼。”

雖然許多貴人參與了叛亂,但畢竟倉促舉事,赤穀城有驚無險。

“敢問解憂公主何在?”這是常惠最關心的事。

“在熱海邊,收斂昆彌屍骸。”

廖翁有些擔憂,對馮嫽道:“楚主不讓吾等幫忙,連三王子和小公主都不許靠近……”

他擦著淚,為主人遭遇這一切而痛苦:“她一個人清洗著昆彌的屍體,親自將昆彌被砍下的頭,縫了回去!”

……

時隔二十多年再見到解憂,常惠已經完全認不出她了,那個縫了布匹,央求同住戚裡的常惠幫忙拿去市中販賣的宗室少女。

那個他應募為蘇武使團假吏,隨漢節出發時,在橫門外向他揮手作彆的窈窕淑女。

已經全然沒了影子。

她已經換下了昨日披掛的甲胄,挽起了高髻,戴上了尖尖的烏孫皮帽,衣著華麗,掛滿了各種金飾,這是屬於烏孫右夫人的盛裝,隻有這個身份,能讓她對未曾反叛的烏孫部落發號施令。

馮嫽終於不再故作剛強,含著淚過去稽首拜見時,解憂眼睛依然是發紅的,而一針一針將翁歸靡頭顱縫回屍體上後,指甲裡的血更未能完全洗去。

裝斂肥王屍身的鬆木棺就擺在邊上,據說是解憂一個人完成了這一切,似乎要儘到妻子這一身份的最後一點義務。

常惠努力讓自己鎮靜,帶著眾人朝解憂行禮:“持節護烏孫使者常惠,見過公主,吾等來晚一步!”

聽到這個熟悉的名,解憂抬起頭,她當然認出了故人,雖然他鬢角已是斑白,臉上也飽經風霜,不複當年長安少年郎。

她鄭重還禮,道了聲辛苦,就像遠嫁多年的女子,見到全然陌生的娘家親戚一樣,沒有眼前一亮,沒有失聲痛哭。甚至連目光,也未在常惠臉上停留片刻。

解憂公主的眼睛,都落在哭成淚人的劉萬年身上,招手讓他過來。

“母親。”

劉萬年是解憂最寵溺的兒子,他去長安時,生怕瑤光照顧不好他,可今日,就在劉萬年還要像過去的大男孩一樣哭鼻子,怨天尤人時,卻挨了解憂一耳光。

“不許哭!”

解憂公主今日格外不近人情,甚至有些凶狠,卻又替發懵的劉萬年擦去涕淚,叮囑他道:

“你是烏孫的二王子,大樂和素光的兄長,莎車未來的王。”

“如今瑤光不在,你便是汝兄長的左膀右臂!”

劉萬年清醒了一些,頷首應是。

“大王子回來了!”

呼喊響起,元貴靡帶著騎從馳至熱海邊,他手上拎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臉上卻帶著一絲挫敗,來到解憂麵前跪下:

“兒無能,我斬了左大將,但若呼逃了,右大將還在追……”

“你做得極好。”

解憂看著兒子那長滿胡須的下巴,感到一絲欣慰,讓馮嫽將這件事宣揚出去:

“告訴所有烏孫人,大王子親手斬殺了謀害昆彌的賊人左大將,叛亂已平!”

元貴靡卻憂心忡忡:“若呼往北逃,他一定會去投奔泥靡。”

戰爭中,泥靡一直作壁上觀,他和烏就屠聽聞赤穀之變,便會帶著部眾南下。按照軍須靡臨死前與肥王的約定,肥王之後,繼承昆彌之位者當為泥靡,這也是若呼等人反叛的最大借口。

更何況,泥靡背後,還有匈奴為他撐腰,匈奴右賢王、先賢撣的八萬騎,也隨時可能從伊列水南下。

兩軍合計,足有十餘萬騎!

而赤穀城經此劇變後,元貴靡和右大將手裡,東拚西湊起來也不過兩萬騎。

大敵當前,危機仍未解除,千頭萬緒,有很多事要做,但解憂知道,眼下最重要的隻有一件事!

她毅然宣布:“泥靡勾結匈奴,舊約已廢,哪怕他自稱昆彌,也是偽王,大漢絕不會承認!常大夫、馮都丞,我說的對麼?”

“理應如此,大漢十餘萬援軍將至,而天子和大將軍,也永遠站在公主和大王子這邊!”

常惠立刻為解憂背書,馮奉世也很樂意聽解憂公主的號令,如今能鎮得住烏孫的,也隻有這個女子了。

解憂鬆了口氣,朝常惠作揖:“既如此,接下來的事,還請漢使做個見證!”

她將放在肥王棺槨上的一頂冠捧起,對元貴靡道:“肥王長子元貴靡,在汝父棺槨前跪下。”

元貴靡愕然:“母親,這是……”

解憂手中捧著的,是鴉羽冠和白狼皮披風,據說是那頭在月氏破烏孫時,用奶水喂養獵驕靡的母狼死後之皮,以及叼著食物來扔給獵驕靡的烏鴉所落之羽所製。

這便是烏孫王的冠冕了,從獵驕靡傳下來,已曆三代。新昆彌繼位的儀式,本該由胡巫來主持,但那胡巫也參與了叛亂,被解憂下令斬了。

她決定,親自為長子加冕!

隻是解憂忽然想起,不知是預見了什麼,還是宿醉忘了,肥王出城時,將白狼披風和鴉羽冠落在赤穀城中。

解憂清洗了肥王的屍體,卻沒有清洗它們。

披風和冠中,似乎還有肥王的氣息,不喜沐浴的頭油味和因肥胖導致的汗臭。

解憂努力讓自己忘記這一切,親自為兒子係上白狼皮披風,鄭重戴上了鴉羽冠,讓他站起來,背後是洪濤浩汗,驚波汩淴,被烏孫視為聖湖的熱海。

她對所有人,持節站立的漢使、下拜頓首的烏孫人說道:

“從今日起,元貴靡便是五十萬烏孫人的新昆彌。”

而今日,劉解憂,也將完成孝武皇帝賦予自己的使命。

“亦是‘漢烏孫國王’!”

……

PS:第二章在0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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