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河的陷落,韓敢當和趙漢都立了大功。
數千車師人正在艱難抵禦東門辛武賢部的猛烈攻勢,忽然一個重甲大漢帶著數百漢卒從背後的城裡殺將過來,正在車師陣腳大亂之際,車師王又被趙漢兒押了過來,命令他們放下武器。
一時間,數千人以為漢軍竟是從天而降,已奪取城中,他們的妻兒還在裡麵呢,頓時便沒了鬥誌,隻有二王子烏貴和留在城中的匈奴人負隅頑抗,很快就被剿滅。連烏貴也被斬首,送到了縱馬入城的兩位將軍麵前。
“隻是一個王子,不值錢啊。”
辛武賢根本沒告訴部下士卒方才是佯攻,全都賣力攻打,可交河東門確實險要,即便破了門,卻會一頭衝挖空後低窪的凹處,遭到車師人痛擊,付出了上百傷亡。此刻他心疼損失,嫌棄王子烏貴的頭顱,卻又看向被押解出來跪迎王師的車師王,目光凶惡。
還記得,任弘就是斬了龜茲王的頭顱才封侯的,這車師王的首級,恐怕一樣值錢吧。
任弘倒是對斬頭不是很感興趣,見到車師王身上濕漉漉的,一問趙漢兒,才知道此僚居然躲到井裡去了。
西安侯不由莞爾,笑道:“車師王去井中作甚?欲做井底之蛙乎?”
軍中懂車師話的譯者死於流矢,被俘的車師貴人蘇猶主動頂替了這份工作。他家本是被匈奴擄走的中原匠奴,父輩曾協助匈奴築了趙信城,二十多年前,跟著右賢王援助車師的大軍,輾轉來到交河。
他從一個築牆鑿井的工匠,變成擁有自己葡萄園的貴人,蘇猶對老車師王還是心存感激的,眼看對麵那個大胡子都尉看著車師王暮光森森,知道老王生死,全在眼前年輕的“任都尉”一念之間。
蘇猶有心報答車師王,便立刻跪下代他答道:“敢告於將軍,車師王是為了迎接大漢天兵到來,親自下井裡打水,嘗一嘗甜不甜!”
此言有趣,讓任弘失笑,連一旁麵露殺機的辛武賢也哈哈大笑起來,車師王不知道蘇猶說了什麼,見眾人皆笑,也跟著笑。
這一笑,漢軍那股殺氣就泄了些。
而當辛武賢想要與任弘商量,砍了車師王腦袋傳首長安時,任弘思索後道:“辛都尉,車師王雖頑抗被俘,但此事乾係重大,該如何發落,還是等趙將軍抵達再議更為妥當。”
辛武賢有些不高興:“義陽侯昔日斬樓蘭王首,道遠數年前斬龜茲王首,難道也要先回稟上司再做決定麼?與其等趙將軍和其他各部校尉分功,倒不如你我立刻殺了他,此功你我共有!”
老辛啊老辛,你說你怎麼一直不得重用呢,領導那份功勞都不想分!剛出兵沒就敢這樣,信不信趙充國脾氣上來,讓你再沒做前鋒的份?
任弘搖頭道:“此一時彼一時,義陽侯手持節杖,目的就是刺殺安歸。而龜茲王是烏孫人殺的,我隻是順道撿了他的首級報功。若是一般的平庸將軍,你我二人撇開他提前分功也就罷了。但趙將軍乃三朝老臣,大將軍麾下宿將,素來公正,何苦得罪於他?”
“更何況,車師隻是開胃前的小菜,真正能助辛兄封侯的大餐,是匈奴右賢王、右穀蠡王啊!”
這麼一說,辛武賢才收起了馬上去砍了車師王的心思,但想到自己人受了些損失,怒氣上來,又提了個餿主意:
“此行千裡迢迢,士卒多有勞苦,今又因車師頑抗而受了損傷,不如讓他們入駐交河,趕在趙將軍抵達前,大掠三日,任其淫辱車師婦女!西安侯,我聽說,你不是罪喜歡胡婦麼?”
這話說得,連他親兒子辛慶忌都眉頭大皺,辛武賢卻還自我感覺良好,笑道:“昔日貳師過西域而諸國閉門不內,直到他屠了輪台,諸邦駭然,才不敢阻留,供應食物糧秣恭恭敬敬,為了接下來一路順利,就該屠了車師立威。”
辛慶忌站了出來,低頭道:“父親,沿途小邦皆與車師一樣,有匈奴人監視,彼輩本就在漢匈之間猶豫不決,坐觀此戰雙方勝負。聽說車師為漢所屠,恐怕會適得其反,更加附從於匈奴,抵禦漢軍前進吧?”
辛武賢怒了,一揮手:“你這孺子懂什麼,滾出去!”
辛慶忌還是怕父親,訥訥欲退,楊惲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支持:“子真說得倒也不錯,屠了車師,反而會引起沿途邦國恐懼,更不欲降。此去烏孫,還有兩千餘裡,若一路都像交河一樣必須強攻,等到了地方,恐怕都入冬了。”
說完楊惲看了任弘一眼,從任弘提議不殺車師王起,他就猜到其目的了:以車師為馬骨,誘惑那些匈奴屬邦投降漢軍,減少沿途的戰鬥,以最快速度馳援烏孫!
明白了這點,楊惲便站在任弘一邊:“雖然老是罵儒生滿口仁義,但惲竊以為,純言仁義不可,不言仁義也不妥。大漢欲經營西域,需要立威,但也需要立德。,匈奴對車師,尚且知道隻勒索糧食卻不殺戮其人民,更何況是大漢王師?縱兵燒殺搶掠,隻會讓車師人日夜思念匈奴啊。”
辛武賢手下的一個曲長卻支持屠城,笑道:“楊司馬多慮了,將滿城男女老少,包括剛出生的嬰孩也全部殺光不就行了,如此便不怕其報複。”
這話觸犯了楊惲的底線,他頓時變色:“那吾等與匈奴,又有何區彆?”
楊惲是為自己身為諸夏之人而深深自得和驕傲的,但若今日,漢軍對車師做的事,比匈奴還糟糕,那這份文明人自詡禮儀之邦的自豪感,又該如何自處呢?
“昔日吳人破郢後屠戮江漢,淫辱婦女,雖為姬姓之裔,而春秋貶之,斥之為返禽獸。”
“楚莊王破鄭而不屠,曰:止戈為武,當時楚國雖被中原視為蠻夷楚子,然春秋讚之。”
楊惲朝辛武賢、任弘作揖:“放縱士卒,做夷狄禽獸之行,還是守著禮儀之邦的底線,望二位都尉深思!”
辛武賢不以為然,點著楊惲道:“楊子幼是書讀太多了,皆是虛言。你不懂行伍之人最想要的,便是大戰之後痛痛快快殺戮擄掠一場,如此能提升士氣。”
“我看是辛將軍書讀少了!”
楊惲聲音大了起來:“昔日高皇帝入鹹陽秋毫無犯,而秦人父老莫不希望其為秦王。項籍屠關中焚宮室,新安坑卒二十萬,秦人殺儘了麼?沒有,數年後,吾祖秦人赤泉侯等,於烏江畔裂項羽之屍!此事不過百餘年,曆曆在目。”
辛武賢冷笑:“高皇帝也屠過城,你欺我不知?”
楊惲等的就是這句話:“漢之所以勝楚之所以敗,不純在於一方仁義而一方殘暴,而在於……高皇帝知道什麼時候該出刀,什麼時候,應該收刀!辛都尉頗類項籍啊,刀抽出來,便收不回去了,小心最後割傷了自己!”
“你這豎子,敢諷刺本都尉?”
辛武賢大怒,拍案而起,手卻被任弘按住了。
任弘方才一直緘默,此刻才表明態度:“自從義陽侯出使以來,將士暴露西域數年,所爭者,土地人民耳,得地無民,將焉用之?”
相比於中原,沙漠雪山邊上的車師並不富庶,甚至可以稱得上惡劣。漢軍奪取這裡,貪的不是其財貨,而是地利,作為匈奴進出西域的橋頭堡,這次漢軍奪下來,就不能讓了。
可駐軍總得有人種田,全從中原遷?代價太大。若得不到車師人的擁護,漢軍是難以在這片土地站穩腳的。這次破了交河,可以將漢軍吹成是得了白山神庇護神兵天降,足以立威,接下來,就該輔之以德了。
“立威?有輪台、樓蘭加上龜茲,已經夠了,車師可以作為雖為虎作倀得罪大漢,卻被釋而不誅的榜樣。亦如當年高皇帝釋雍齒,吾等這時候,確實需要有高皇帝的胸襟和智慧啊。”
任弘笑著阻止辛武賢去暴打楊惲:“不過,此事重大,和車師王的生死一樣,還是等待蒲類將軍抵達再定奪吧……至於提升士氣,車師王府庫中的財帛,我分文不取,皆分與兩部有功士卒,足以壯其氣!”
趙充國是一向主張哪怕對戎狄,也適可而止,不多殺戮的,任弘那句“豈在多殺傷”頗得其讚許,屠城的事,不用想當然是黃了。
此事若無任弘配合,辛武賢也不好獨走,隻得氣呼呼地告辭,出門前撂下一句話。
“想不到,西安侯也有迂腐的時候。”
迂腐的人,會騙殺了皋牙胥,對嚷嚷著要投降的匈奴人動手?
他隻是和劉邦一樣,很清楚什麼時候應該收刀。
任弘卻不反駁,竟大笑著承認了:“辛都尉莫怪,畢竟,我也讀聖賢書啊!”
……
辛武賢氣衝衝地離開時,車師王和蘇猶還等在外麵,手裡捧著獻給漢軍的水和土,以示臣服,他們不知道,方才裡麵的爭吵,決定了交河城中,六七千車師人的命運。
任弘接納了水與土,又要蘇猶帶著漢軍一曲入城搬運東西。
“將城中所藏的葡萄酒統統運出來,糧食也運一半作為軍糧,車師人可自留一半,夠撐過冬天了罷?”
車師王宮的府庫當然也要搬空,還要蘇猶指認城中哪些貴人是親匈奴的,全抓起來抄家,和車師王一起押送到河流北部的石城,那將是漢軍在車師的大本營。
考慮到大軍入城,就算不下達屠城令,這群涼州募兵也定會軍紀大亂,於是入城的部隊,任弘隻點了辛慶忌的隴西曲。
辛慶忌受寵若驚,任弘則對他道:“因為隴西曲的軍紀最好,而你心中有仁義。”
對自己這些手下,任弘再清楚不過了,若是韓敢當進城,他會帶頭劫掠,扛起個胡婦自己快活去。
趙漢兒進城,他自己不搶,卻會對手下人胡作非為假裝沒看到,等眾人完事才默默帶他們離開。
唯獨辛慶忌,雖然年紀輕輕,身上卻有一種隴西貴家子的驕傲,學過點儒術心存底線,能律己,也能律人。
再加上是辛武賢的兒子,老辛的部下也不敢頂撞他,所以得罪人的事,還是讓辛慶忌去乾吧。
等辛慶忌奉命而去後,任弘拍了拍楊惲。
“子幼,你說得很對。“
任弘目光看向這座還要曆經兩千年曆史的交河城,如今還是“外國”,可兩千年後,卻會成為中國境內璀璨的遺跡瑰寶。
“所有人都痛恨匈奴對大漢邊塞的屠殺淫掠。”
“但吾等不該為了消滅匈奴,而讓自己在西域,變成新的‘匈奴’。”
“想要奪取西域,當然少不了恃強淩弱,少不了殺戮與掠奪。”
“但我相信,戰爭之後,大漢能帶給西域諸邦一些新的東西。”
楊惲道:“道遠以為,吾等能帶來什麼?”
“繁榮與安定。”
任弘指著東方的黎明,趙充國的大軍,來自大漢的王師,已越來越近:“帶來一條融合共利的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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