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七這天,孝昭皇帝出殯,隊伍從未央宮前殿出發,在最前方的是銘旌,長三仞,十有二遊,曳地,畫日、月、升龍,書曰“天子之柩”,作為柩車前導。
按照大漢的規矩,以巫祝扮演方相,頭戴凶惡的儺麵具,身上蒙著熊皮,玄衣朱裳,執戈揚楯,為隊伍先驅,傳說有惡鬼魍魎好食死者之肝,得靠方相士驅邪。
之後則是司馬振鐸,鐸是一種銅製打擊樂器,形如鐃、鉦而有舌,像一個大鈴鐺,振動時會發出清脆的響聲,左八人,右八人,敲敲打打前進,用以號令眾人,協調整個隊伍行進速度和挽歌的節奏,身後還有六十人跳著巴渝舞。
既然樂和舞都有了,歌自然也少不了,來自上林樂府,手持白紼的童子們跟著柩車,唱著低沉悲哀的挽歌,一路緩緩出了長安,向墓地走去,唱的是《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這本是漢初田橫自殺後,其門客所唱,唱完以後,海島上五百壯士亦隨之自儘,漢武帝時令李延年將其分為二曲,以《薤露》送王公貴人,《蒿裡》送士大夫庶人。
這之後才是太仆杜延年親自駕駛的四輪輈車載著孝昭的梓宮,任弘等持幢幡的三百校尉在旁,孝昭皇帝生前的侍衛親信皆在此列,金賞這廝就在任弘邊上。
平陵在渭北,已是右扶風地界,隊伍走了整整一個上午才到,雖然是趕工期,但主持此事的田延年卻順利完成了任務。
和任弘曾見過的茂陵一樣,陵區宛然一新,隻是規模較之漢武小多了。旁邊還空了許多地,按照大漢的規矩,帝陵周邊會讓有功之臣隨葬,到地下還是君臣。
陪葬墓最壯觀的自然是劉邦的長陵了,開國一百多個侯,但凡有點功勞的都伴其左近。漢武帝也不遜色,衛青、霍去病的墓如同兩個衛士,站在茂陵正北,駿馬踏著匈奴,彆提多威風了。
甚至連霍光的墓,也已經預定在茂陵邊上了,他終究還是認為,自己是孝武的臣子。
任弘不由歎道:“先帝哪怕是走了之後,也是寂寞的啊。”
“我來。”
一旁的金賞說話了:“隻要先帝不棄,我的墓,就在離孝昭皇帝最近的地方,生時未能儘忠,死後泉下再做孝昭皇帝的奴仆!”
金賞方才在路上就有些忍不住了,邊走邊哭,一把鼻涕一把淚,似有悔恨,此刻更是對著平陵稽首,確是情真意切,或許他做雙麵間諜,出賣發小,當真是情非得已?
感到後悔的又何止金賞一人呢?任弘瞥見一路扶柩至此的大將軍霍光,他冠長冠,衣齋衣,今日神情格外凝重,心事重重的,隻是讀諡策時才恢複了一些神采。
霍光按照規矩要藏金匱,隻是金匱裡空無一物,不知是否想起了周公與成王的故事。
“哭!”
這時候,太常跪下開始了儀式,大鴻臚傳哭,出殯隊伍數千人嚎嚎大哭,大概十五個呼吸後,止哭,數千人又安靜了下來,漫長的大喪已經將人僅有的悲痛都磨光了,所有人都期盼著葬禮趕緊收尾。
任弘他們站在東麵,能看到送葬至此的劉賀,始終跪坐在白布幕素裡,一板一眼地照做。
說來也奇,自從安樂被任弘反將一軍下獄後,劉賀就一下子老實了起來,甚至聽了王吉的話,將昌邑國跟來的兩百餘人遣返大半,似乎有點皇帝的樣子了,隻不知他能忍多久,天性不可移啊,今天已是其即位的第七天嘍。
等到入葬完畢,霍光親手將天子銘旌覆蓋在棺槨之上,巨大的陵山之下,幽深狹長的墓道一點點往外封閉。
周邊的陪葬坑在填埋車馬,甚至還有兩峰彩繪木駱駝駕車,大漢是講人道的,自然不會像秦二世那樣殺幾百個工匠祭天,再將先帝嬪妃全肢解葬了。人殉這種事或許某些諸侯王在偷偷搞,但漢天子自己也帶頭用陶俑代替。
雖然秦兵馬俑看上去蔚為壯觀,但太費錢,陪葬的都是些小尺寸的車騎步兵俑,小到可以在手上把玩,在任弘眼裡,簡直就是……
“手辦。”
葬禮已過半,不止是任弘,每個人都心事重重,就比如說上官澹,她坐在皇帝隔壁的白布幕裡,看著碩大的平陵,以及平陵西麵尚未完工的陵穴,眼中閃過一絲恐懼。
漢製,帝後死後也是要合葬的,帝在東,後在西,長陵劉邦與呂後這對冤家,霸陵孝文與竇太後,陽陵孝景與王皇後,茂陵那邊,最開始動工時皇後是陳阿嬌,後來變成衛子夫,最後隻是追封為皇後的李夫人陪在孝武身邊。
但上官澹想到的,卻是安陵,孝惠皇帝與皇後張嫣這對苦命人。
孝惠皇帝一輩子都被母親壓製著,年紀輕輕便故去,留下的兩位少帝也被說成呂氏孽種,被功勳列侯屠戮一空,直接絕了後。
倒是張嫣,年少入宮為後,卻無生養,竟沒有在劇變中身死,隻被移到幽靜北宮居住,直到孝惠駕崩後的第二十五年,她才病逝。
死者已矣,存者偷生。
平陵旁邊,自然也有上官氏一席之地,可自己要頂著這“皇太後”的鳳冠到何時呢?
會不會也像張嫣那樣,在宮裡孤苦伶仃數十年,從十五少女,變成五十老嫗,而霍氏這堵牆,真能讓她靠一輩子?
回去的路上,遠遠眺望安陵,上官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運,可縱明白又如何,她就像被蛛網死死纏在廟堂房梁上的白蝴蝶,縱想掙脫,卻無計可施。
上官澹閉上眼,兩行淚從光滑的臉頰上流下,這次不是為孝昭皇帝哭泣,而是為自己而流。
……
不論上官澹心中作何想,今日下葬儀式結束後,除了皇太後、皇帝與宮中近臣依然喪服如禮,群臣皆換上了吉服,開始恢複常態。
大漢從持續了將近兩個月的大喪中抽身,要專注於伐耽擱了許久的伐匈奴之事了。
“你說我一個常侍騎,怎麼就成了道遠的副都尉呢?”
楊惲搖著頭,手裡揣著副都尉的印章,雖然先前與張敞說要跟著任弘出擊匈奴,但那隻是玩笑,這次他卻是被身為丞相的楊敞,加塞進任弘隊伍裡的。
因為楊敞似乎看準了任弘必能立功,想讓不能繼承侯位的楊惲鍍鍍金。
任弘倒還有些嫌棄楊惲這沒上過戰場的家夥:“子幼為副都尉,懂如何行軍打仗麼?“
“不懂。”
楊惲老實回答:“但我熟讀漢匈曆次大戰經過,邊境輿圖閉著眼都能畫出來,平日有文書雜物,直接交給我來處理,保證又快又好,我還熟悉軍法,可以替道遠立規矩約束。”
他笑道:“行軍法時,壞人我來當,好人道遠來做,打完仗,算我一份微薄功勞即可。”
“你倒是明白。”任弘身邊確實需要一個這樣的人。
楊惲朝他作揖:“彆無所求,隻望道遠勿要太過冒進,彆讓我做了韓延年。”
韓延年,是天漢年間,騎都尉李陵的副都尉,因為韓延年之父在討伐南越國時英勇戰死,韓延年受父蔭被封成安侯,卻想要實打實的軍功,遂自降身價跟著好友李陵出征。
可沒想到,一去不複返,韓延年戰至最後一刻,與李陵帶著十餘騎突圍,為匈奴數千騎追擊,韓延年英勇殉國,而李陵終降。
任弘默然,這不是第一次有人拿他與李陵相比較了,沒有回答楊惲,隻嘀咕道:“為何又是‘延年’。”
大漢叫“延年”的人,怕是能繞長安城一圈哦!
“誰不想長壽呢。”
楊惲大笑:“我還有一位燕地來的好友韓延壽,其父為燕王旦所殺,今為諫大夫,也是剛正不阿,道遠可想認識認識?”
任弘沒理他,心裡計算著,大漢的兵製是征兵與募兵相結合,郡國材官步卒主要靠征召,騎兵則主要靠募六郡良家子入伍。
自己此去涼州,帶上楊惲和十幾個跟他一起堵劉賀門的郎衛,加上先前在金城做護羌校尉時張要離、韓敢當、趙漢兒、辛慶忌等班底,大將軍也同意他征用。這樣軍官團就有了,要文化有文化,要資曆有資曆。
與楊惲等一行人出長安橫門時,任弘心中暗道:“我募兵結束回來複命的時候,恐已入秋,那時候,劉賀應該下位了罷?”
曆史已有改變,是否真會如此,任弘也說不準。
也罷也罷,就讓長安的達官貴人們勾心鬥角去吧,他且先去廣闊天地裡活動活動手腳。
一旁的楊惲還在追問:“道遠到了涼州,打算如何著手募兵?要我寫一篇文采斐然,足以流傳千古的募兵文章麼?”
“你寫出來的辭賦,涼州人看得懂麼?”楊惲這家夥果然一點都不懂涼州。
任弘白了他一眼:“不用過多勸說,隻需將我西安侯的大旗,往各郡城中一插,再將水衡都尉給的三車黃金,往旗前一放!”
要錢?來!要功勳?跟著西安侯還怕立不了功?
“就這樣?”楊惲笑任弘太過自信:“靠你的名頭,就能讓桀驁不馴的涼州六郡子弟紛紛響應?”
“若嫌不夠,就再讓人吆喝一句話。”
“什麼話?”
任弘縱馬當前,露出了自信的笑:“少年錦帶佩吳鉤,獨騎匹馬覓封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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