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製,五日一常朝,但在大喪期間非常時刻,一般三日一朝,好商量喪葬等事。
但不管幾天開一次會,都與劉賀沒關係,中朝通知他說,出殯下葬之前天子不朝會,隻需要早晚兩次哭臨大行皇帝靈柩。
哭還是依然哭,隻是因次數太多,沒最初時裝的那麼哀傷了,而每當從溫室殿前往前殿時,劉賀身邊都是烏泱泱一大群人,當年昌邑王府的侍從、馬倌、官奴相隨左右,他們都被劉賀封了“侍中”“郎衛”等職務,可以出入未央,相伴左右。
雖然大奴善才死了不久,但這群新貴可一點不低調,對原先的郎衛宮人呼來喝去,真當自己是未央宮的主人了,他們跟著劉賀將能去的地方都遊了個遍,雖然都沒什麼真本領,但討好主子逢迎遊戲卻很擅長,儼然將未央宮當成大一圈的昌邑跑馬場了。
劉賀自從昨日即位成了皇帝,手持天子之璽後就有些飄飄然,覺得再不會有任弘之輩敢對自己不敬,生殺予奪皆出於己手。今日第一件事便是履行對藩邸眾人的承諾,給他們賞賜。
加官進爵程序比較複雜,但賞賜金帛卻是他能說了算的,便讓安樂去宮中府庫取出所藏的金錢、刀劍、玉器、彩緞。但安樂卻灰溜溜地回來說,庫吏不放他進去,說是必須有天子的符節才行。
而這時候,那些想要出宮去采買的從官奴仆也來稟報,說被人攔在蒼龍闕內。
雖然劉賀吃了許多天素食粗糧,嘴裡都淡出了鳥味,但在這件事上吃過任弘一次虧,掐掐大腿,好歹能忍到大喪結束為止。
可他帶來的兩百號人卻忍不了,已經有人打著“侍中”的名頭去到太官、湯官,趾高氣揚,以天子的名義要他們做些平日裡皇帝吃的食物來,卻被食監黑著臉回稟,說未脫喪服之前,不得有平日膳食。
從官奴仆們麵麵相覷:“連口肉都不能吃,酒也不能喝,怎麼比雖不理政但能吃喝玩樂的昌邑王還憋屈?”
也行,龔遂被廷尉帶走前,反複叮囑他們萬萬不可與宮中舊人起衝突,既然宮裡不能吃,那便出宮去消遣。大漢喪服製度傳承自漢文帝遺詔,孝文擔心自己死後大操大辦,遂下令民間隻許哭吊三天,不禁止喜喪、祭祀、飲酒、吃肉。
所以宮裡儘是哀色,宮外的長安城裡,卻依然熱鬨非凡。
眾人大搖大擺地想要出未央宮,卻在蒼龍闕被蒼龍司馬攔住,說無符節不得出宮,還有一個性情直率,名為“蓋寬饒”的郎官譏諷了一番:
“吾曾聞楚人沐猴而冠,山陽莫非也是楚地麼?”
山陽就是昌邑的彆稱,這是在指著他們的鼻子罵猴呢!那天子是啥,猴王?
從官奴仆們受了委屈,自然哭哭啼啼回到劉賀麵前訴苦一通,說蒼龍司馬和蓋寬饒瞧不起他們,便是瞧不上新天子。
一早上碰了兩次壁,劉賀有些怒了,他最是護短:“符節?朕有的是!”
他親自跑到藏符璽的地方,這裡放置著十六根節杖:張騫尋找大月氏時費儘心思藏匿不失之節,蘇武在北海苦苦守望時慢慢落光之旄,傅介子為使者複仇高高舉起捅死樓蘭王之杖。
如今卻被分予昌邑從官奴仆們,讓他們去府庫搬金帛,出宮買小吃,府吏默默開門,衛士乖乖放行,天子的權力果然很好使,得了賞賜的從官奴仆們山呼萬歲,捶胳膊捏腿,都眼巴巴等著劉賀再給他們封官,什麼黑綬黃綬往身上掛。
聽說淮南王劉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不就是這樣麼?
果然做了皇帝便一切順利,劉賀舒服地躺在君榻上,一邊催促安樂道:”卿讓千秋彈劾任弘大不敬的奏疏,怎麼還沒送到朕的禦案上?”
“奏疏要先送到兩府,再交給尚書台過目,擬定批文,最後呈至陛下麵前,陛下覺得可以就批閱‘可’,覺得不行就重新發回去令他們重擬。”
安樂笑道:“任弘竟敢缺席陛下的登基大典,誰也救不了他,再加上他與霍氏交惡已久,霍夫人深恨之,尚書台那邊也不會保他。”
可一直等到下午,那彈劾任弘的奏疏都不見蹤影,劉賀覺得不對,讓安樂去問問大將軍和尚書令,唯恐彆人不知道是自己安排人彈劾的任弘,但安樂卻隻帶了個傳話的中黃門弘恭回來。
弘恭低眉順眼,心裡卻將新天子和英明睿智卻足夠隱忍的大行皇帝比較了一番,隻暗暗感慨一代不如一代。
“敢告於陛下,那份彈劾奏疏,被大將軍留在尚書台了。”
“留在尚書台了?”劉賀有些發怔,直到弘恭告訴他未央宮的規矩是,所有奏疏都要一式兩份,大將軍可以開啟副封,若覺得事情小,就不必請示皇帝,於是正副一同屏去不奏。
安樂替劉賀斥罵弘恭:“任弘缺席天子的登基大典,這也是小事!?”
弘恭稽首,表情卻很無奈:“西安侯在前幾日就向光祿勳取急告歸,光祿勳稟於大將軍,準其謁歸三日,故而缺席。大漢有律,民產子,複勿事二歲,西安侯之妻產子,情有可原,不必追究。”
他又道:“尚書令說,其實沒來的也不止西安侯,諸侯皆得竹符使者之命,未曾入朝,二千石忙於治事者,也大不必入宮。”
有急事時向上級申請請假,這是秦朝時就有的製度了,漢高祖劉邦為亭長時,便常告歸種田——實際上老劉八成是招朋引伴喝酒去了,田裡的事丟給呂後忙碌。
準假,這確實是領導的權力,總不可能每張假條都要皇帝親自批示吧?那天因各種事沒來的人多了去,追究了任弘,其他人是否也要責罰呢?
聽了尚書台的回複後,劉賀有些發懵,大漢權力運轉的規則,和他想象中皇帝一言九鼎,想殺誰就殺誰全然不同,隻在弘恭告退後喃喃道:
“任弘逼死了將朕養大的善,又不敬於朕啊。”
“難道就這麼算了?”
……
“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
尚冠裡中,再次聽到楊惲的通風報信後,任弘心中暗道。
他之所以有恃無恐翹了即位大典,自然是得了霍光默許的,雖然是事出巧合,任弘主動提出,但霍光那邊,恐怕也是順水推舟,對新天子的試探仍在繼續。
劉賀這次指示手下人彈劾他,大概率是安樂進讒言外加想要報複一時衝動,可在霍氏那,卻會被品出不同的味道。
不管劉賀等人是否意識到,這次事件,都成了他對天子究竟有多大實權的試探。
尚書台若順了劉賀的意,多半會讓他生出更大的膽子來,而直接扣下奏疏,便能讓劉賀觸到四壁,讓他知道,大漢究竟是誰說了算!
結果自然不出任弘所料,大將軍果然是個講規矩的政治家,任弘先前站隊表忠心,願做他霍光的“孤臣”,霍光也抬一手護著他,不是任弘吹噓,他在接下來擊匈奴救烏孫的戰爭裡,確實不可或缺。
任弘先前還猶豫,會不會因為自己扇動的微風,讓曆史有了改變,可現在仔細一琢磨……
“多虧了那趟去昌邑的差事,多虧了大將軍喜歡以人為棋的做派,就算曆史被改變,劉賀一直做皇帝,我也不怕了。”
從站隊那一刻起,他今年的仕途就穩了。
“故善戰者,立於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也。我現在已投靠霍光,他也需要我來增加戰爭勝算,短期內無人能動俺西安侯,但也不能放過進攻敵人的機會啊。”
尤其是對方破綻百出的情況下。
聽完楊惲吐露劉賀那些從官奴仆在未央宮裡做的事,已然惹了眾怒,當年漢文帝隻帶了六個親信入長安,而劉賀卻將兩百多號人,整整齊齊全拉來了,哪怕他自己小心翼翼守著規矩,能管住手下人不狗仗人勢麼?
“人多必失啊。”
偶像要為粉絲行為買單,主子也得為奴婢胡作為非負責啊,兩百號人,一人乾五件糊塗事,加起來也破千了,事後全歸結到劉賀一個人頭上,冤麼?
此外,那個名叫“蓋寬饒”的家夥,毒舌程度和楊惲有得一拚啊,難怪楊惲說他們二人也是朋友。
任弘搖頭之餘,也明白,接下來,該輪到他進攻了。
但矛頭,尚不能直指劉賀,哪怕再不著調,朝廷也是要為新天子留點顏麵的,大將軍恐怕尚未有廢帝之心。
劉賀身邊的安樂,倒是不錯的靶子,天子有過,近臣背鍋,順便也將兩家的仇怨做個了結。
“安樂啊安樂,真以為我一路上,隻挑出你家昌邑王兩個錯處麼,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也是時候送你升天了。”
送走楊惲後,任弘臉上露出了帶惡人的笑,摩拳擦掌準備寫一道奏疏,他決定要當大將軍的急先鋒,對劉賀集團開第一炮了。
“是時候讓從未經曆社會毒打的阿賀,認識到成人世界的殘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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