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太子黨(1 / 1)

漢闕 七月新番 1975 字 1個月前

從去年兩次患病幾死起,張賀就知道,自己恐怕命不久矣了。

他並不畏懼死亡,過去十幾年間,甚至起過很多次自殺的念頭。

第一次是征和二年,聽聞衛太子死於湖縣時,身為太子洗馬,卻在巫蠱事起後猶豫未曾直接參與兵變。張賀當時頗為慚愧,也找了數尺白綾打算追隨衛太子而去。卻在最後一刻,被他弟弟張安世死命抱住腿,救了回來。

張安世不是衛太子的人,始終跟在孝武皇帝身邊,以其過目不忘之才頗受信賴,也由此救了張家,甚至替張賀求得寬恕,留了一條性命,但亦推下蠶室挨了刀。

那是張賀第二次生出自殺的念頭,垢莫大於宮刑啊,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讓他瘦了二十斤,從此形銷骨立。即便被孝武皇帝任命為掖庭令,也是終日渾渾噩噩。

直到他聽說,衛太子的孫兒尚在人世,並被赦免出獄,詔掖庭養視!

之後十餘年,將年少多病的皇曾孫撫育成人,成了張賀活下來的最大動力。

最初是傷懷衛太子之死,儘那份當年沒儘的忠,視養拊循,恩甚密焉。

可慢慢的,早年喪子,除了一個孫女再無後人的張賀,開始視劉病已如己出,親自教他識字,聘請儒者教其《詩》。掖庭撫養皇曾孫的經費有限,劉病已平日所需之額外費用皆由張賀掏腰包承擔。

待其壯大懂事了,又一點點將衛太子、史皇孫的事告知劉病已。

十餘年間,張賀扮演了劉病已“父親”的角色,小心翼翼地庇護。令過繼給自己的張彭祖與之同席研書,讓被困在掖庭的劉病已得到了第一個同齡好友。最後見其對許家淑女有好感,更為他做媒,叫劉病已娶得佳婦。

劉病已成婚搬進尚冠裡那日,請張賀作為男方家長,帶著新婦下拜敬酒,張賀喝得大醉。

如今皇曾孫在尚冠裡小日子過得不錯,還生了個女兒,張賀覺得差不多了,等到了泉下,也有麵目見衛太子一麵,說自己沒有辜負於他。

可就在張賀以為自己可以撒手時,劇變發生了。

誰能想到,誰能想到,富於春秋的少年天子,竟先死在他這殘廢老朽之前,最關鍵的是,無後!

皇位繼承撲朔迷離,而張賀得知這個消息後,更是激動莫名!

“這莫非是天注定,要我做衛太子家的‘程嬰’?”

上次張賀與皇曾孫見麵,問他最近在讀什麼說,答曰從隔壁西安侯府借來的《太史公書》,劉病已最喜歡其中的一篇《趙氏孤兒》。

張賀也看了,深受震撼。

下宮之難,程嬰犧牲了自己的親子,抱趙氏孤兒匿養山中,而十五年後,又暗暗謀劃,聯合韓厥等人,攻滅趙氏仇家,複與趙武田邑如故。

雖然沒有弟弟那過目不忘的能力,但張賀始終記得程嬰的一句話。

“昔下宮之難,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趙氏之後。今趙武既立,為成人,複故位,我將下報趙宣孟與公孫杵臼!”

十多年的忍辱負重,在那一刻仿佛找到了知音,讓張賀淚流滿麵:“然也,巫蠱之時,蠶室之內,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衛太子之後也!”

皇曾孫既立,成人,現在就差複故位了!

平日裡總不忘囑咐皇曾孫低調莫出風頭的張賀,此刻卻豪情萬丈,他決定,要讓皇曾孫,贏回衛太子在巫蠱中,失去的東西!

心念既定,張賀便開始琢磨起來,他一個身體殘缺的老宦,是沒有資格參與迎立之事的,得找個人出麵才行。

“誰是能幫助趙氏孤兒複位的‘韓厥’呢?”

最先想到的是弟弟張安世,但張賀旋即搖了搖頭,他那弟弟,年少時也輕狂,堪稱天才,可自從父親張湯自殺後,就性情大變,一天比一天膽小,他的“忠厚”得了霍光欣賞,成了右將軍,朝中二號人物,但在中朝之內,卻唯霍光是命是從。

張賀也明白此事不易,且有很大的風險,張安世恐怕不會出麵。

他立刻想到一個人,西安侯任弘。

雖然任弘三天兩頭被霍光嚇唬敲打,讓他閒置就得閒置,讓他護羌就得護羌,完全被當棋子印章來用,在朝中隻是排不上號的邊緣人。這不,連這場牌局裡坐下來參與的資格都沒有,隻能站一旁看著。

但在張賀眼裡,這位列侯卻非同一般。

他年少有為,才比皇曾孫大幾歲,已為二千戶侯。

他屢立奇功,被稱為河湟隻虎,在軍中威望很高,也算有點兵權。

他還是大將軍帶入溫室殿探視大行皇帝的四人之一。

最最重要的一點,他與皇曾孫關係莫逆,但劉病已朋友中,最位高權重的。

平日裡宮裡碰上,二人雖未交談,但張賀瞧任弘看他的小眼神,似乎也有些話想說……

於是張賀偷空寫了一張帛條,在前殿等待大行皇帝梓宮時,差親信塞到了任弘手裡,約他待會密談,張賀在宮裡十多年,知道一些隱秘的地方。

然而,西安侯看完帛條,朝張賀回望過來時……

卻搖了搖頭。

“彆!千萬彆!”

……

被拒絕後,張賀心中一涼,這西安侯,也十分謹慎啊,連碰麵密談都不願。

但仔細想想也也對,今夜乃非常之時,未央宮戒嚴,到處都是郎官衛士巡視。外臣與掖庭令密會,想乾什麼?被人發現可不得了。

而任弘與他張賀,甚至連話都沒說過一句,又焉能冒險呢?

“但錯過了今夜,就再沒機會了!”

張賀很急,他清楚,至遲明早大斂之後,就會定下典喪之人——也就是繼位者,他必須今晚就與西安侯談妥,請他明早大斂後,提議由皇曾孫嗣位。

可小斂結束,群臣在宮裡守夜時,儘管張賀在帛條上寫明的地方等了又等,但西安侯還是沒來。

“‘韓厥’不足依仗,看來還是得靠我自己啊。”

張賀感慨,他反複思索後,儘管知道希望渺茫,但還是找到了弟弟。

兄弟相見就沒那麼多顧慮了,張安世此時正在金馬門外,群臣待詔的屋子裡更衣穿大斂素服,張賀卻走了進來,很自然地接過小黃門手裡的麻帶:“我來為右將軍穿戴,你先出去罷。”

在這非常時刻見到老哥,張安世卻一點不高興,低聲道:”兄長怎麼來了?莫非又要來我麵前稱許皇曾孫?”

張安世在霍光麵前唯唯諾諾,實則十分精明,竟是猜到了張賀的來意。

也怪張賀,雖然經常囑咐劉病已,讓他去了尚冠裡低調些勿要引人注目,隻有無所作為,才是最安全的。

可張賀自己卻做不到低調,經常有意無意,在張安世麵前,誇讚劉病已師受《詩》、《論語》、《孝經》,操行節儉,慈仁愛人,稱其材美。

這還算正常,可另外一些內容就不對勁了,比如皇曾孫在掖庭裡住過的房子晚上不點燈卻會發出光耀,比如皇曾孫喜歡吃湯餅,在長安集市上每買餅,那家就會生意興旺,市人怪之……

等等,這不就是高皇帝在沛縣王大娘,武大媽家賒酒喝醉臥留飲,那兩家生意就立刻火爆的套路麼?

原來天子還活著時,張賀心裡,早就存了心思了。

甚至連劉病已腿毛長這點,也被張賀算成“奇異”,看自家孩子,哪哪都好,都是他未來將有大作為的征兆。

但張安世總是禁止張賀說這些,認為有失人臣本分,而當張賀想要將孫女嫁給劉病已時,張安世更是極力阻止。

“曾孫乃罪人衛太子之後,幸得天子寬厚,讓他以庶人身份衣食於尚冠裡,足矣,勿複再言!”

張賀隻好退而求其次,讓劉病已娶了許氏女。

這便是張安世一貫的態度,小心翼翼地與皇曾孫保持距離,張賀是衛太子黨,他可不是。

故今日張賀一來,張安世就知道他想說什麼,立刻搖頭:“我早就說過,兄長不必開口,你懇求的事,絕無可能!”

張賀不願放棄,低聲道:“吾弟,你我都清楚,不管誰來典葬嗣位,這天下,仍是大將軍說了算。相比於那些有自己臣屬、勢力的諸侯王,皇曾孫孑然一身,驟登大位,豈不是更感激大將軍,垂拱而治,政由霍氏麼?”

“他就是大將軍最需要的人啊,而我張氏亦有擁立之功,何樂而不為呢?”

“住口,你哪裡是為了張氏,你是為了衛太子!”

張安世大恐,捂住兄長這惹禍的嘴,低聲道:

“誰都可以垂拱而治,唯獨皇曾孫不行。”

“因為他是衛太子之孫!”

“一來輩分太小,作為大行皇帝的孫輩,輪誰也輪不到他,宗法這關過不去。”

“二來,你彆看大將軍姓霍,與衛氏有些瓜葛。但這些年,大將有一件事始終不變,那就是絕不為巫蠱翻案,試問他又如何能立皇曾孫為帝,自找麻煩?”

巫蠱,這個曆史問題太敏感了,誰碰誰死,強如霍光亦如此,所以張賀希望的人選,根本不會出現在大將軍麵前。

因為沒人敢提,提了也會被否決。

今日先是賢良文學叩闕請求歸政被捕,而後天子忽然駕崩,大將軍已經有點說不清了,非得拉著張安世、韓增、蘇武、任弘入殿以示清白。若霍氏緊接著擁立衛太子之後為帝,豈不是更坐實了這是一場“衛霍餘黨”弑君複位的陰謀?

其利遠不如其弊,立了乾嘛?嫌場麵不夠亂麼?

這是張安世明白的道理,也是任弘不見張賀的原因,時機不到啊。

“可……”

張賀還不死心,張安世卻道:“兄長勿要再言,你怕是糊塗了,現在要我舉薦皇曾孫,無異於讓他成為眾矢之的,不但是害了張家,也會害了他,快收起這癡夢吧!”

張賀大失所望,不再言語,看來這“程嬰”還真不好做啊,隻默默將麻帶給張安世係上,問道:

“那依你看,入主未央宮的,會是誰?”

張安世看了看外麵,在兄長耳畔,說了三個字。

……

報喪的竹符使者被霍光按下暫不出宮,黃門持兵,虎賁、羽林、郎中署皆嚴宿衛,宮府各警,北軍五校繞宮屯兵,按理說宮裡的消息應該傳不出來。

但總有漏風的地方,尤其是一些知道發生何事,打算提前投機的公卿大臣,已經在暗暗通風報信了。

長安戚裡附近,是諸侯王們在都城的邸舍,入朝時再次居住,平日裡也會派人來管理,相當於後世的駐京辦。

而諸王邸舍中,最大也最富麗堂皇的,當數廣陵邸。

這未央宮群臣皆哭的夜晚,“廣陵國駐京辦事處”中,卻響起了一聲開心的大笑。

廣陵王太子劉霸年方二十,正在長安學禮,剛剛從某些投機者口中,得到皇帝大行的消息。

“那小皇帝真死了!看來父王找的女巫李女須有些本領啊,下神詛咒居然應驗了!”

劉霸心裡盤算開來:“孝武皇帝有五子,衛太子劉據死巫蠱事,齊懷王劉閎早逝,燕刺王劉旦謀反自殺,如今身為幼子的天子則駕崩了。”

“五子去其四,唯獨我父廣陵王尚在!”

劉霸頓時大喜過望:“那豈不是……”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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