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東西市有鬥雞走馬,角抵百戲,但整體來說,長安城的百姓娛樂生活是匱乏的,所以平時沒事乾的,就愛看個熱鬨。
最平常的熱鬨莫過於秋冬殺人,那是長安人最情不自禁踴躍向往的熱鬨,甚至從雞鳴後天沒大亮就湧向東市,占好位置,一直站到午後,也要看到那劊子手磨刀霍霍的斧鉞在秋天的淡淡陽光下,一道血光將死刑犯的頭顱斬落的那一刻,歡呼沸騰響起。
當然,一些年邁的老人會搖頭說起,還是沒有他們小時候見過斬晁錯大夫時那般熱鬨:
“朝服衣冠,直接被接他上朝的禦車拉到東市殺了,汝等見過?”
“晁錯大夫被腰斬後,上半身拖著腸肚還動了會,表情仍是驚詫,根本不敢相信是孝景皇帝下令殺的他,那場麵,汝等見過?”
在春夏之際,因為按照規矩不殺人,熱鬨是稀缺的,所以但凡外國使節入朝,將軍遠征歸來,長安人都會從橫門就跟起,為其喝彩叫好,讓將軍們飄飄然,覺得不枉辛苦。
其實大多數人並不知道將軍在外立了多大功,隻知道他給長安帶來了久違的喧囂。
偶爾也有突發性事件,諸如始元五年,有一男子乘黃犢車,建黃旐,衣黃襜褕,戴著黃帽子,直詣北闕,自稱是衛太子。
那天看熱鬨的簡直人山人海,長安中吏民聚觀者數萬人,從早上站到中午,直到那人被京兆尹拿下才陸續散去。經曆過的人至今難忘,關於那人究竟是不是衛太子,仍是長安人喝完小酒後低聲談論的八卦。
此外還有幾個八卦:“今上是不是如燕王派人傳言的,是大將軍霍光的種?”
女人們低聲議論:“宮人穿多帶的窮絝,會不會小解時來不及解?”
男人們則大笑著多嘴,說做那事也不方便,再不能扛腿就上了。
性與屎尿屁,這是巷尾八卦永遠不變的主題。
而元霆元年四月癸未這日正午,蒼龍闕前,又在上演一場大熱鬨。
上百名太學生、賢良文學,身著素服至此,為首者舉赤黃幡,跪於蒼龍闕下,向朝廷諸公請命,希望朝廷收回派遣大軍征討匈奴的命令。
蒼龍闕遂戒嚴,大門緊閉,而不明真相的群眾則在周圍越聚越多,指點著儒生們議論紛紛。
長安人也分不同階級,故而態度不一:五陵少年和輕俠向往戰爭,躍躍欲試,對儒生不齒,認為他們是膽小。
市井的小老百姓,對戰爭遠不如涼州人那般擁護,他們憂心自己被征召入伍,失了生計或死於異域,也擔心一旦打仗,口賦要不要加?糧食會不會漲?
百官諸卿當然不會為他們考慮這些,故對儒生敢站出來為民請命,小民倒是挺支持的。若能安穩過尋常日子,誰願意去吃沙子啊,一時間喝彩聲連綿不絕,倒是讓儒生們更加有底氣了。
聲浪漸漸越過高高的宮牆,傳入未央,甚至傳到了皇帝的耳畔。
……
“朕沒讓他們去,他們怎麼自己去了?”
劉弗陵已經從這困惑中回過神來了,金建還在蒼龍闕與溫室殿來回跑,稟報最新消息,這讓劉弗陵得知,太學生雖然隻有百數,但看熱鬨的百姓,已聚集了數千人!而且越來越多。
“小民無知。”
劉弗陵很生氣,又想起上一次類似的經曆,是他十三歲那年的假衛太子詣闕事件。
那是劉弗陵的噩夢,當他驟聞其事時,完全沒有長兄可能尚在人世的喜悅,而是深深的恐懼。
從他做皇帝那天起,便從未有過安全感。
年少時,某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裡,正在宮裡教他玩河間藏拳遊戲的母親鉤弋夫人,忽然被父皇召走,再也沒回來,宮人來稟報說是不在了。
而當幾年後,已為天子的他意識到,自己才是導致父皇狠心殺死母親的原因時,更陷入了無窮的自責與悲哀。
還不等從這悲傷裡緩過來,新的危機緊隨其後,燕王派人宣揚,說他不是孝武皇帝的種,而是霍光的兒子!
而將他撫育長大,一直被劉弗陵視為“母親”的姐姐鄂邑公主,以及嶽父上官氏一族,居然也欲為此佐證。
“這是六國抹黑秦始皇帝乃呂不韋之子的爛招!”
再度遭到親人背叛,讓劉弗陵發現,兄弟、宗室都信不過,自己除了霍光,竟無其他能依仗的人了,而霍光也隻有背靠天子,才能繼續行使大將軍之權。
那之後,他和霍光的關係,與其說是周公和成王。
不如說是呂不韋和秦始皇帝,最初一口一個“仲父”,但隨著皇帝日壯,而霍氏愈發戀權跋扈,遲早,是要鬨掰了。
可劉弗陵有自知之明,他政令不出溫室殿,從郎中令到中郎將再到兩宮衛尉,都是霍光的親信、女婿。
空有皇帝之名,卻無兵無權,實力較之平定嫪毐之亂前的秦始皇帝大為不如,隻能暗暗布置,絕不可與霍光公開對抗。
但這些叩闕的儒生,卻將皇帝與大將軍的矛盾,公開化了!
“他們說什麼?”
劉弗陵讓自己鎮定,事情還沒到無法收拾的局麵。
金建一一稟報:“勸阻對匈奴征伐。”
“罷免主戰功利之臣。”
“請求再開一次鹽鐵之議!將利弊辯個明白!”
“還有……”
“還有什麼?”
金建說話時,牙齒都在打顫:“一些人喊著,要大將軍立刻歸政於天子!”
“愚蠢!”
一陣心悸,劉弗陵感覺天旋地轉。
失控了,失控了。
那把他藏在袖子裡,準備好好打磨後,再在打完匈奴,合適的時機裡,刺向霍氏的匕首。在這場混亂中,在儒生們的高聲喧囂中,被人哐當一聲碰掉到了地上,所有人都看見了!
這一刻,皇帝臉上無比尷尬,而大將軍霍光的表情,又是什麼呢?
“豎儒。”
劉弗陵罵道:“朕今日方知,高皇帝為何不喜彼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劉弗陵當然不認為,上百個太學生振臂高呼,真能讓霍光撤銷對匈奴的用兵計劃,至於歸政,更是做夢。
這些儒生在大將軍看來,完全沒有幾年前,河南郡那些為魏相請命的戍卒有分量。而以霍光的能耐,隨手一個布置,便能將其平息。
關鍵是這場風波後,他們君臣要如何相處?
情況與元鳳元年不同了,現在,劉弗陵自認為不再需要大將軍保護,亦能君臨天下。
而已經樹大根深,前幾年甚至有借泰山立大石異象傳出“禪讓”風聲的霍光,還需要他麼?
劉弗陵知道,這件事必須立刻解決。
金建下拜道:“臣立刻去讓大鴻臚來,將諸生勸走?”
“不。”
劉弗陵卻止住了金建。
“去將汝兄金賞招來。”
接下來的話,劉弗陵說得很輕:“令他帶著期門侍衛及羽林郎出去,持甲兵,驅騎從,將太學生統統逮捕下獄,將看熱鬨的百姓強行轟走!”
金建愣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陛下,這……”
“不惜動武!若諸生頑抗,殺人也未嘗不可!”
事已至此,隻能讓它朝最利於自己的方向轉變。
“太學生們不是說,國家養士一甲子,用在一時麼?”
這些話,從劉弗陵嘴裡說出來,格外冰冷,那個因為悟出父皇殺母立子而痛哭流涕的他,那個屢屢遭到親人背叛的他,也有了帝王的鐵石心腸。
劉弗陵笑道:“朕待諸儒不可謂不厚啊……現在,該是他們派上用場的時候了!”
讓鮮血印在蒼龍闕前!流淌在橫門大街上!
這筆賬,會被記到霍光頭上,會讓全天下的士人義憤填膺!
而皇帝,依然是被權臣挾持的聖天子。
劉弗陵心意已決,準備好麵對接下來的疾風驟雨了。
眼看金建奉命而去,正鬆了口氣,讓宮人來攙自己去躺一會,可就在快到床榻之時,卻又感到一陣心悸。
那是他犯病以來,前所未有的絞痛,仿佛心臟被利爪一把攢住!
……
而在距離蒼龍闕玄武門更近的承明殿中,正在召開常朝,討論對匈奴用兵細節的群臣,也是一片慌亂。
從任弘的位置看去,作為百官之首的丞相楊敞,這個素來膽小怕事的家夥,並沒有因為拜相封侯就改變了性格,說話直打擺子。
再看大鴻臚韋賢,更是汗如雨下,他是諸儒領袖,這件事他會不知道?
負責管理賢良的太常蘇昌,也是呆若木雞。
而管著長安街頭治安的馬適建,則縮著頭,生怕被人發現他的存在。
右將軍張安世,前將軍韓增,這兩位朝中二號、三號人物,則在相互打量,等對方出麵,卻誰也不肯先挪一下,好似在玩“誰先動算誰輸”的遊戲。
官僚,這就是官僚啊,處理平常事務、人際關係倒是一把好手,可一旦遭到突發事件,便驟然停擺了。
當年的假衛太子案也是如此啊,小皇帝詔使公卿、將軍識視之,然而從丞相、禦史、到中二千石,至者並莫敢發言。
出頭的椽子先爛。
更何況,這種涉及到國策、歸政的敏感事件,沒搞清楚風頭,誰敢隨便出聲,若是判斷錯了方向,豈不是完了?不做事,就不會錯。
一時間,承明殿上百官公卿,就如同一群站在地穴旁的貓鼬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隻等一位不怕事的人出馬解決,然後大家一切如常。
任弘當然也不會出頭,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摻和了不討好還惹一身腥。
他隻冷眼旁觀,這種非常時刻,最能看出眾人能力高低,而長安城今年的“非常時刻”,恐怕不會少,得明白屆時誰能為己所用。
然後任弘便發現,霍氏集團能在曆次殘酷的政治鬥爭中勝出,絕非僥幸。
卻見大司農田延年,仿佛沒聽到蒼龍闕生變一般,依然在不緊不慢地彙報各地府庫糧秣儲備情況,這人雖然貪財,卻有一顆大心臟。
再看後將軍趙充國,更是坐得筆直,麵色如常,接著田延年的話,聊起河湟的善後事宜來,保證絕不給打匈奴拖後腿。
倒是左馮翊田廣明讓任弘有些失望,竟然在不停往外看,這位老兄心理素質不太好啊。
而那度遼將軍範明友,正在摩拳擦掌,額,磨刀霍霍?
對了,太仆杜延年呢?他方才被霍光使了一個眼神,就悄悄起身出去了,步履如常。說起來,那些賢良文學,就是數年前杜延年招來的啊,鹽鐵之會也是他首倡的。
杜延年去了好一會,仍無下文,範明友這個急性子忍不住了,終於等到趙充國也彙報完畢後,他便下拜道:
“大將軍,諸生吵鬨,下吏請勒兵闕下,以備非常!”
話說得含蓄,但範明友帶衛尉兵出玄武門後會乾嘛,任弘用腳都能想得到,搞不好就將太學生當烏桓人砍了,批判的武器,當然敵不過武器的批判。
“慌什麼?”
從聽聞蒼龍闕出事後,霍光連眉都沒皺過一下,掃視眾人,渾沒把這當一回事,心中冷笑道:
“不過是老夫當年對付桑弘羊時,玩剩下的手段!”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