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捆了扔在小月氏人的馬背上,醍醐阿達眼裡的世界是顛倒的。
藍天朝下黃土地在上,那萬千奔騰的馬兒頭朝下,四蹄朝上,連同那迎風而勿的護羌校尉大旆旁,一身玄甲鐵胄的任護羌,也是被他那匹虎紋當胸的小母馬騎著。
從醍醐阿達的視角看,漢、羌、小月氏三方的戰場就更加混亂了,狼姓小月氏忽然發難襲擊了羌人的側後方,漢軍的步卒乘機列陣上前,一下子縮短了距離,讓羌人失去了機動姓,支姓小月氏則跟著任弘的金城虎騎,瞧準羌人最亂的位置一頭衝了進去。
喊殺聲震得遠處的紅崖岩上的煙也在微微顫動,不過半刻功夫,護羌校尉就帶人將羌騎擊了個對穿。
而遠方西霆障外也重新響起了喊殺聲,城內的漢軍直接打開城門依次出城,佽(cì)飛甲士不裝弓弩手了,以戈矛環刀櫓盾列陣在前,彀者和跡射持弓弩在後,羌人攻城不是其對手,陣戰也落了下風。在城外盯著他們的楊玉軍,其身後似也出現了一陣騷亂,一時間無暇救援猶非,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被漢人和小月氏衝得七零八落,失去了建製和戰鬥力。
一麵是四下奔逃的羌騎,一麵是穩步前進的漢軍,這場戰鬥,勝負已分。
“又輸了。”
醍醐阿達絕望地閉上了眼,方才反抗時挨了打,眼角破了,鮮血沿著他的鼻梁往下滑落。
他心中滿是不甘,還有再度失敗的屈辱,到頭來反而是他找來的“救兵”給了羌人致命一擊,提前結束了這場虎頭蛇尾的叛亂。
但羌人亦是英勇的,即便腹背受敵,仍有不少人堅持戰鬥,猶非在退走前,甚至組織了一次對狼何的反撲,羌騎持矛悍不畏死地衝了上來,逼得小月氏不得不往河水裡退了退。
這倒是給醍醐阿達找到了機會,他忽然躍起想要奪刀斬斷繩子,結果卻在爭搶中滾落馬下,一頭紮進了湍急的湟水河中,很快就沒了蹤影!
……
湟水在夏秋發洪水時浩浩蕩蕩,可一旦洪流過後,卻又會恢複乾涸低淺。
西霆塞一戰,本就吃力的他們遭到了狼姓小月氏和燒當羌的前後背叛,一時間兵敗如山倒,猶非帶著殘部向鮮水海敗退,其大豪楊玉甚至和主力跑散了,被燒當羌堵在了山中。
湟源的山中石穴裡,先零羌大豪楊玉披散著頭發,身上中了兩箭,身邊的親隨皆已戰死,他隻堪堪揮刀逼退了燒當羌的追兵,朝外麵破口大罵。
“燒當,漢人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在背後捅了先零一刀!”
緘默良久後,燒當的聲音從外麵傳來:
“小榆穀。”
楊玉按著傷口,罵聲不絕於耳:“你就為了一個山穀,出賣了自己的同族?出賣你妻子的父親。”
“楊玉,你不也為了湟峽的河穀,滅了龍耶部麼?”
燒當反駁:“小榆穀能讓燒當羌離開貧瘠的大允穀,多養活一倍的部眾,這場戰爭後,肯定會有很多先零小豪投靠我,從此以後,我不再是一個中豪,而是坐擁幾千帳落的大豪!再無人敢欺辱!”
河湟弱肉強食,諸羌對待實力不濟的小種,往往是劫掠吞並,掠取財畜,奪居其地。如龍耶部那樣在內戰裡慘遭滅族的不在少數,燒當作為小部落,隻能依附於先零,小心伺候,生怕重蹈龍耶的命運。
“然後呢?”
楊玉反問道:“一代人後,人口滋生,你會發現,小榆穀不夠養活他們了。”
“為了部眾能活,你便會進攻那些小部,掠其牛羊,或者與占據了大榆穀的罕開羌開戰,為了一個河穀,戰死數百上千丁壯。但羌人有饒妻之俗,父沒則妻後母,兄亡則納寡嫂,部落裡沒有鰥寡之人,種類繁熾,人口很快就能補回來。”
於是延續前代人的仇恨,再廝殺一回,如此循環往複,這就是數十年間,羌人在河湟的命運。
如先零這樣僥幸獨霸一方後,南得大小榆穀以廣其眾,北阻大河因以為固,又有西海魚鹽之利,緣山濱水,以廣田蓄,故能強大,常雄諸種,恃其權勇,招誘羌胡。
這時候便會發現,大小榆穀仍是不夠,西方是高寒之地,作為首領,目光自然而然投向了肥饒的湟水穀地,可那是漢人霸占的禁區。
楊玉吐出了一口鮮血,但身上的箭卻不敢拔:“漢人貪婪,寧可霸占土地閒置,也不肯讓吾等去放牧。是他們堵死了羌人的出路,若不想一代代自相殘殺,羌人便隻能聯手,衝破這籬笆!”
“我雖然敗了,但一兩代人後,下一個聯合諸羌反漢的羌人大豪又會站出來,或許便是你燒當!”
他大笑起來:“你殺了我,不過是將我走過的路,再走一遍!”
“那便由我,龍耶部的乾芒來殺你!”
一個身影卻衝了進來,搏鬥廝殺聲響徹石穴,等燒當進去時,楊玉已經倒在地上,雙目睜得老大,龍耶乾芒的刀深深紮在他的胸口,乾芒拔出刀,猶不解恨,又刺了一下,然後便要去割楊玉的腦袋。
按照約定,割了楊玉的頭去呈送給護羌校尉,燒當羌便能得到小榆穀,而龍耶乾芒,也能見到自己流散各處為奴的族人了。
“他說得沒錯。”
捧著楊玉的頭顱,燒當眼中竟有一絲慚愧。
“是漢人堵死了羌人的路,才逼得吾等不得不困在這狹小的山穀裡,自相殘殺,三十年後,今日的大戰,又會重來一遍。”
乾芒卻看得比燒當更明白:“漢人應會扶持燒當,因為罕開坐觀先零覆滅,收降了不少先零小豪,漢人官吏喜歡以羌製羌,為了防止他們坐大,必須有其他部落製衡,最好的人選,便是燒當。”
“三四十年後,你我或許早已死去,那時的事交給子孫去做罷,你現在該做的,便是對漢人假意臣服,儘力獲取好處,留給子孫一個強大的部落。”
燒當重新打起精神來,邀約乾芒道:“帶上你的族人,加入燒當。”
“然後為你攻滅吞並那些小部落?”
龍耶乾芒卻搖頭:“我會請求帶著部眾遷入金城郡,甚至是隴西、天水,去做東羌。”
羌人不止是塞外才有,內郡也有不少,譬如漢景帝時,羌人研種留何率種人求守隴西塞,於是徙留何等於狄道、安故,至臨洮、氐道、羌道縣。而如今在朔方、北地、上郡、五原、西河也有些歸附的羌部,隸屬於各屬國都尉,為了與河湟諸羌作區彆,名之為“東羌”。
龍耶乾芒選擇另一種道路,逃離互相殘殺的另一種辦法,便是離開河湟,去彆處尋找生存的機會。
“汝等會遭到漢人欺辱。”
燒當憂心忡忡,他聽說過東羌的處境,雖然不必為了爭奪幾個河穀自相殘殺,如果說西羌是隔絕在籬笆外的黃羊,雖然條件艱辛,但較為自由。那東羌則是被困在圈裡山羊,雖然食物充足,但隨時會被宰殺,不但勞役繁重,經常要應募入伍作為羌騎隨漢軍擊匈奴,還常遭到豪右小吏甚至是漢人平民輕俠侵淩。
“但也能學會漢人的許多本領。”龍耶乾芒在金城縣做過奴隸,對漢朝的了解較燒當更深,可謂又愛又恨。
愛他們那優越的文化,恨其對羌人的欺壓,他的仇人,可不止是先零。
乾芒道:“楊玉說得對,三四十年後,漢羌恐怕又要有一場大戰,光靠西羌的勇敢和血肉,無法戰勝漢軍,隻有學會他們的長處,才能與之為敵。”
“我要學會他們的文字,農耕,兵法,甚至是如何製作精良的甲兵。”
燒當想了想:“遠離了先祖和天神,遷入了漢地,又學了他們的言語和習俗,那你不是變成了漢人?”
乾芒大笑起來:“羌人不會變成漢人。”
“我做過漢家的隸臣,知道他們那骨子裡的傲慢,不管吾等學了多少,穿上右衽的袍服走入城邑,但在他們眼裡,吾等仍是戎狄,仍是異類。哪怕是那護羌校尉,也隻將我當成狗,而不是人。”
“更何況,豪右和官吏欺辱起漢人小民隸臣來,比欺壓羌人更狠,庶民隸臣窮困潦倒,為了逃離官府賦稅,往往會加入羌人中,一兩代人後,也變成羌人了,所以東羌才會越來越壯大。”
“燒當,你我就著楊玉的人頭,立下血盟。”
乾芒蘸了楊玉的血,抹在自己的額頭:“倘若三四十年後,燒當真舉兵反漢,我的部落,也會鼓動飽受漢官豪右欺辱的東羌諸部加入。”
“東羌、西羌大合,內外夾擊,才能撕破漢人設下的藩籬,將戰火燒遍涼州!”
……
趙充國帶著屯田兵從四望峽抵達西霆障時,正好趕上燒當和龍耶乾芒帶著楊玉的頭顱來獻,而羌人的首級,早已堆滿了湟水邊。
老將軍看過楊玉的頭顱,讓人醃好立刻傳首金城,再送回長安去告捷,又看向來迎他的任弘、金賞、辛武賢,笑道:“秺侯以射聲營守未成之塞而不失,辛都尉率軍及時趕到。西安侯將募騎與小月氏與羌人角逐數潰其陣,更有招降狼何、燒當之功,有汝等年輕有為之輩在前頂著,老朽才能慢悠悠地趕來啊。”
此戰立功最多,部眾斬首最多的任弘立刻道:“後將軍上疏屯田,此舉正中羌虜要害,萬人留田,順天時,因地利,以待可勝之虜,雖未即伏辜,兵決可期月而望,如今果然羌虜瓦解,期月而決!吾等不過是費了點唇舌手足之力,可真正盤活全局,運籌帷幄的,是後將軍。”
任弘倒也沒亂吹,正是趙充國的屯田策讓先零羌亂了陣腳,打了勝仗首功當然是領導的,彆看趙充國隻是一個關內侯,可任弘和金賞加起來,在朝中說話也不如他一半份量。
趙充國卻沒吃這一套,隻看著他三人道:“老夫從下遊來時,湟水儘赤,斬首恐怕頗豐吧?”
金賞稟報道:“後將軍,羌本可兩萬人軍,凡斬首七千六百級,溺河湟死者兩三千,其餘萬人或潰逃入山,或跟著猶非西遁。”
趙充國笑道:“真沒有俘虜?”
三人倒是異口同聲:“無有!”
趙充國沒有多問,這裡麵的貓膩,大家心照不宣。
雖然羌人的斬首沒有匈奴那般值錢,一顆五萬,但早在冬天時,任弘就宣布:與羌人交戰時,斬得大豪有罪者一人,賜錢四十萬,中豪十五萬,小豪二萬,大男三千,俘虜女子及老小千錢,又以其所捕妻子財物儘與之。
戰後一人分一個首級,讓郡兵募卒不白跑一趟,是地方軍的基本操作,金賞手下的北軍雖然看不上這點賞,但軍吏們也希望能蹭些斬首好升官。
當場被殺的羌人都算負隅頑抗斬殺,漢軍繼續在燒當羌帶路下,進山搜剿,俘虜先零羌西遁後遺留的牛羊十餘萬頭。
現在的問題是,那些一度附從叛亂,聽聞先零羌完蛋後,陸續來降的諸羌該怎麼處置。
比如燒當羌、莫須羌、勒姐羌、黃羝羌、煎當羌、牢姐羌、封養羌,以及先零彆部若零、離留、且種,加起來也有兩萬帳落,七八萬人,得知楊玉死,猶非西遁後,都遣人來西霆障請降,言:“願得還複故地。”
在諸羌看來,既然沒打贏,那就老老實實各回各的狹小河穀過日子去唄。
“諸羌夥同先零叛亂,可不能輕易饒恕。”
趙充國召集任弘、金賞、辛武賢三人議事時,辛武賢麵露狠辣之色,將手往下一揮:
“戎狄豺狼,不可厭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應該假言盟會,將其首領及青壯誘至此處,坑殺於湟水之畔,以儆效尤!”
且不論趙充國和任弘作何想,光聽這句話,對麵長著張匈奴種大餅臉的金賞臉色頓時就黑了。
提議就提議,你這隴西鄙卒,罵人乾嘛!
……
PS:第二章在23點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