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論衡(1 / 1)

漢闕 七月新番 1931 字 1個月前

“好文章!”

和某個財大氣粗的年輕君侯不同,兩袖清風的趙廣漢在長安買不起地也沒人送房,隻能住在官府提供的小小邸舍裡。

他的妻兒都留在燕地老家,邸舍中隻有一個奴仆料理衣食,連暖床的婢子都沒有,所以入夜後連能做的事都極少。

秉燭夜讀,算趙廣漢為數不多的愛好,好歹是六百石京官,這點薪油錢還是燒得起的,畢竟趙廣漢白日忙於案牘,屬於自己的時間隻有夜幕籠罩長安時,若是外頭出現狗吠驚呼,他就得投簡出門了。

而這篇讓趙廣漢拍案叫絕的短小文章,名叫《西門豹治鄴》。

這大概是從十月份才開始流行起來的事:每隔四五天,都會有一篇小短文在長安士人、官吏圈子裡傳抄,或朋友相約聚會時念誦,或官吏辦公時偷偷傳著看。

作為協助執金吾負責京兆緝盜的京輔都尉,趙廣漢有的是線人,已經打聽清楚這些文章的出處了:尚冠裡。

“敢告於京輔都尉,這些文章的來源,不是禦史大夫楊敞家,就是隔壁的西安侯任弘家,應該就是禦史大夫家所藏的《太史公書》中節選公布的。”

最初隻是為了看看這書中是否有誹謗朝政之言,若有,趙廣漢少不得要登門拜訪禦史大夫和西安侯,告誡一下兩個小後生。

一看才發現,文章寫得樸素凝煉,但筆力驚人,長於敘述故事。比起複雜的相如之賦,賈生之文更易理解,不管你是什麼身份,總有被某一篇章打動的時候。

輕俠少年讀《信陵君竊符救趙》,直欲輕生行俠;心存理想卻未能得到賞識的文士大夫讀《屈原賈生列傳》即欲流涕。

而趙廣漢最為喜歡的,卻偏偏是流傳不太廣的《循吏列傳》。

裡麵共寫了五個人的故事:楚相孫叔敖與鄭卿子產,仁厚愛民,善施教化,以政寬得人和,國泰而民安;公儀休、石奢、李離,皆清廉自正,嚴守法紀,當公利與私心發生衝突時,甚至甘願以身殉法,維護綱紀!

趙廣漢讀完後不由嗟歎:“奉職循理,亦可以為治,何必威嚴哉?我亦當以循吏為誌向!”

又遺憾地說道:“惜哉,太史公已逝,往後不知有無能人,可以為我也作一篇好傳。”

隻可惜到此為止了,趙廣漢很想再看更多的循吏故事,可等了許久都沒等到。

文章每五天才從尚冠裡放出一篇來,雞鳴時分派仆從分十多份簡牘,投放長安八街九市,再由願意免費抄寫的人,當日抄百多份散播到長安一百六十坊,若是抄慢了,就會被人堵在門口催促。

月餘以來,已經形成了一個抄讀太史公書的小圈子,自發抄書的人也越來越多。

趙廣漢實在等不及的時候,也會差人打聽,據說西安侯醉時曾言,這種模式叫“連載”。

每到放出文章的日子,則被任弘稱之為:“更新”。

偶爾西安侯和楊惲心情好或喝醉了,決定多放出一篇來,則曰“加更”,總能博得士人官吏們歡呼雀躍。

“更新者,除舊布新,還真有點道理……隻是那該死的西安侯、楊惲,就不能一次將書統統公布?非得每次一篇又短又小的放出來。”

趙廣漢的同僚,左輔都尉也好這一口,曾如此抱怨:“子都啊,若二人是尋常百姓,我少不得要動用職權,將他們抓到牢獄裡,逼著二子將所有篇章都交出來。”

趙廣漢卻很理解:“或許是謹慎吧,誰知道那《太史公書》裡,是否有誹謗之言,我可聽說,孝武皇帝曾看此書,震怒下刪了兩篇,司馬遷至死也不敢將其公布。”

嘴上這麼說,但沒有更新的時候,趙廣漢心裡還是如小貓撓一樣難受。

等了好多天,即便有了新文章,也不是趙廣漢中意的,隨便看看就完了,不免失落。

直到昨日,這篇名為《西門豹治鄴》的文章開始流傳,正是它讓趙廣漢連讀五遍,拍案叫絕。

“好一個西門豹!”

前半篇革除“為河伯娶婦”的陋習,文筆滑稽,卻又精彩無比。

趙廣漢不由想起,自己在潁川郡陽翟做官時,當地也有韓國淫祠的陋習,雖不投好女入水,但也讓三老和巫祝每年騙了許多錢,他費了很大力氣才將其革除。

不曾想西門豹也做過類似的事,還是用這麼乾脆痛快的手段,趙廣漢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做一個像西門豹那樣老謀深算、玩強敵於股掌之上的循吏,便是趙廣漢的心願。

可仔細想想,卻又為民間依然巫風盛行,百姓愚昧而悲哀,本以為進京能好一些,可那些號稱智者的博士文學們,也在大肆宣揚類似的事,說好的子不語亂力怪神呢?

外麵的雨雪還在下,趙廣漢隻在隆隆雷鳴中入睡時暗道:“他日我若再回地方做官吏,遇上類似的事,非得用一用西門豹的手段!”

而到了次日,趙廣漢抵達執金吾官署,卻發現幾個早到的同僚正聚在一起讀著墨跡剛乾的簡牘,這一幕趙廣漢再熟悉不過,是近來尚冠裡有文章送出後的場景,可距離《西門豹治鄴》傳出來才隔了一天,莫非是西安侯所謂的“加更”?

“汝等在做何事?”

趙廣漢心中好奇,麵上卻板著臉走過去咳嗽兩聲,嚇得幾個下屬長拜作揖,又將手中的簡牘獻上,但瞧他們的麵色,卻是十分興奮的。

“京輔都尉,有好戲看了!”

趙廣漢皺著眉一瞧這篇文章,頓時愣了一下。

和往常截然不同,簡牘第一列寫著兩個小篆《論衡》。

其後是隸書的篇名:《雷虛》。

直到此時,趙廣漢才忽然明白,西安侯昨日放出那篇《西門豹治鄴》的用意:造勢!

“隆冬之時,偶有雷電,擊折樹木,壞敗室屋,時犯殺人。世俗以為天怒,擊而殺之。隆隆之聲,天怒之音,若人之呴籲矣。世無愚智,莫謂不然。又以為天示冬雷與朝堂,俗儒雲:土乾火,則多雷,土為中原,火為南方,當棄珠崖,冬雷乃止。”

趙廣漢輕輕讀著,這不是太史公書,不是記述史事的文章。

而是西安侯任弘指名道姓,劍指太常寺《易》《尚書》《公羊春秋》三家博士的檄文!

“然臣弘推人道以論之,此虛妄之言也,雷電乃自然發生之事,與天意災異何乾!”

……

而與此同時,禦史大夫府內,典屬國和博士生們的第一輪激戰告一段落。

在過去一個時辰裡,博士們列舉了應棄珠崖的十個理由,卻都一一被趙終根、文忠、張匡三人懟了回去,若遇上他們語拙時,坐鎮後方的蘇武便會敲一敲手杖,緩緩發言。

彆人說話時博士弟子和賢良文學們敢打斷,唯獨蘇武發言時,哪怕最激動的儒生,也都躬起身子,默默靜聽,雖然政見不合,但諸生對蘇武亦是發自內心的敬重。

不過在爭完道理利弊後,在諸位博士的示意下,博士弟子們就開始紛紛上場,說起天人災異來。

《尚書》博士弟子賈捐之首先開炮:“《洪範五行傳》曰,夫雷,人君象也,入能除害,出能興利。故雷於天地為長子,出地百八十三日而複入,入則萬物入。入地百八十三日而複出,出則萬物亦出,此其常經也。”

“打雷閃電,是蒼天在發聲,故而在冬月,正月發生震雷,便是對人間的警告!”

剛剛說完,一名《齊詩》弟子立刻補上,當場就念了一首詩。

“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塚崒崩。高岸為穀,深穀為陵。哀矜之人,胡憯莫懲!”

他解釋道:“此乃周幽王之時,發生在十月之交的災異,由此可見雷電乃上天警示,古之聖人賢大夫早已明了!”

“昔日殷帝武乙無道,因之暴雷震死,天雷便是如此懲罰惡人的,又在冬月正月震響,以此來警告朝堂亂政。”

接下來上場的賢良文學就更扯了,一個個煞有其事地描述,雷神若力士之容,謂之雷公,擊鼓時則有雷聲隆隆,而閃電則是雷神在空中甩動神鞭。

這已經是怪力亂神的範疇了,不知道孔子若活過來,看到這幫徒子徒孫如此作妖,會不會氣暈過去。

張匡有些氣惱,反問到:“如此言之鑿鑿,汝等見過?”

儒生們頓時來了勁頭:“吾等雖未見到,但古人所載,豈能有假,汝等敢說沒有?對蒼天大不敬,天雷下一個就劈了你!”

漢儒跟春秋時的儒家很大程度不是一回事,尤其是齊學,將齊地的權變、陰陽方術,甚至是民間迷信都往瓶罐裡塞,於是就造就了齊學理念中魚龍混雜的局麵,若隻看到“大複仇”和“權變”的優點,就以為全是好東西,喝下去是會毒發身亡的。

這場麵連魯學的幾個博士弟子都有點看不下去,可惜極少談災異的榖梁春秋未能列為五經,他們也隻能假裝沒聽見,反正裁撤珠崖是關東儒士的集體訴求。

就在賢良文學們群魔亂舞之際,一篇簡牘卻由禦史中丞於定國捧著端了進來,呈到已經開始打瞌睡的禦史大夫楊敞麵前。

“這是何物?”

楊敞接過來一看後,立刻就清醒了。

“這……西安侯這是……”

“禦史大夫,念還是不念?”於定國是官吏學經的典型,隻不過他學的不是位列廟堂的公羊春秋,而是在民間擴張迅猛的榖梁春秋,心裡竟隱隱希望齊學幾家博士能栽個跟頭。

楊敞猶豫了好一會,思索大將軍霍光等人對此事的態度,應該也是厭惡齊學諸博士動不動以災異綁架朝政的,才下了決心:“念!”

於定國遂大聲宣讀起這篇文章……不,應該是檄文來!

在場的典屬國官吏先是振奮,然後又有隱隱的不安。

而博士們則先是呆滯,旋即滿目憤怒。

“陰陽分爭故為電,陽陰交爭故為雷,陰陽錯行,天地大駭,於是有雷、有霆!”

“故雷電乃自然發生之事,與天意災異何乾!”

當於定國讀完後,整個集議廳堂便被博士弟子和賢良文學的罵聲完全充斥了。

“一派胡言!”

“有悖倫常!”

“任弘不通經義,妄言災異!妖言惑眾!”

“西安侯如此膽大妄為,是可忍,孰不可忍,當稟明天子,削去其爵位!”

這是想要釜底抽薪,讓諸生斷了言災異的薪火啊。

他們是如此憤怒,發出的聲音是如此嘈雜巨大,更甚前幾日的雷鳴,禦史大夫楊敞讓人敲響了鐘鼓銅鑼,依然無法阻止博士們的宣泄和惱怒,隻能暗道:

“這下西安侯捅蜂窩了。”

混亂中,蘇武卻巋然不動,緩緩站起身來,他信任這個後輩,便示意被任弘派來作為蘇武隨從的韓敢當,發揮他那巨大的嗓門。

韓敢當深吸一口氣,發出了炸雷般的怒吼:

“西安侯可不似汝等,不獨能說,還能做,他說,他能抓住諸位口中‘上天鞭策’的閃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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