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的和平談判,汝等怎麼能帶兵器上船呢?”
任弘皺著眉,痛心疾首,可他手裡明明端著一架弩。
身後的“船夫”韓敢當,“譯者”孫百萬亦手持強弩,指著船尾的右穀蠡王和譯長,逼得他們不得不扔了手裡的兵刃。
而右穀蠡王帶來劃船的侍從,身上已經紮了一箭,漂在水裡了。
“有什麼誤會,坐下來聊聊便可說清,何必一言不合就動刀呢?太粗魯了!”
任弘這時候才低頭看了看紮在胸口的匕首,心有餘悸,幸好裡麵穿了厚甲,也幸好右穀蠡王沒有一刀爆頭。
他拔掉匕首,滿臉無奈地指著自己介紹道:“我真是漢使任弘。”
又指向韓敢當:“他才是衛士。”
右穀蠡王嘴裡嘰嘰咕咕罵了一通,造成這場衝突的直接導火索匈奴譯長隻能翻譯道:“右穀蠡王說,漢人果不可信!”
任弘聳了聳肩,讓韓敢當過去將右穀蠡王綁起來,扔上小舟:“右穀蠡王先前不也打算在三棵柳擒拿我麼?來而不往非禮也,吾等扯平了。”
隨即任弘又指著譯長道:“你,到對岸去,告訴匈奴人,右穀蠡王已投靠大漢,部眾就地解散,願走者可以走了,誓死追隨右穀蠡王的人,便扔了兵刃,遊泳過來。”
見到右穀蠡王當場被擒後,岸上的匈奴人鼓噪不已,人數卻隻有五六百,看來在右穀蠡王北上赴會期間,他的手下又跑了一半。
而當譯長哆哆嗦嗦過去為任弘傳話後,最初那些匈奴人還十分憤怒,朝對岸開弓射箭,卻連河心都射不到去,想要強渡,又害怕對麵的強弩。
於是在折騰一刻後,河邊的匈奴人竟真的陸續散走,一刻之後,隻剩下二三十人堅守在水邊,不願拋棄主人。有幾人扔了兵器,泅水過來,領頭的正是那名譯長,他濕漉漉地走到右穀蠡王前,向其稽首:
“陸支離的性命,早就交給右穀蠡王了!大王到哪,我就到哪!”
右穀蠡王十分感動,他們寧願做俘虜也要侍奉右穀蠡王,會水的都遊過來了,隻剩下幾個不會水的則在對岸嚎哭不已。
“將他們渡過來吧。”
任弘下令:“漢地有句俗話,大浪淘沙,方見真金,看來右穀蠡王麾下還是有些死士的。”
右穀蠡王又罵開了,任弘聽了譯長轉譯後大笑道:“右穀蠡王誤會了,我是在好心幫你甄彆部下啊。”
“那些棄你而去的,都是不夠忠誠的人,你敢保證,在回右穀蠡王庭的路上,他們不會為了富貴,為了向右賢王請功,夜裡一刀斬了汝頭?“
事實是,右穀蠡王雖然眾叛親離,但仍有五六百騎,這對於西域漢軍來說太多了。關在城邑裡浪費糧食,若他們在右穀蠡王帶領下,南下去投靠老傅,傅介子還得分人看著,以現在的情況,尤恨援兵不多,豈能再分兵。
於是任弘就幫了右穀蠡王一把,讓他嘗嘗孤家寡人的滋味,剩下這二三十人,剛剛好!
在回去的路上,任弘讓人給右穀蠡王鬆綁,一路絮絮叨叨地勸慰他。
“右穀蠡王,你那些散走的騎從,多半會去向右賢王稟報今日之事,你現在徹底被坐實背叛匈奴了。即便右賢王知道你是出於無奈,可我聽說,汝二人積怨已久,聽聞這消息,他恐怕會拍手稱快,為少了一個敵人而高興。”
“所以現在擺在右穀蠡王麵前的,隻有兩條路。”任弘伸出了兩個手指。
“一是順勢降了大漢,但恕我直言,做買賣的粟特人也知道,要在貨物最貴的時候再賣,可眼下,卻是右穀蠡王身價最賤的時候。”
“你作為一個空有名號卻沒有部眾的王,或許也能封侯,但恐怕沒有萬戶那麼多,安置在何處也不得而知。”
任弘在扯淡,右穀蠡王作為單於叔父,匈奴排行第五的當權者,他的投降,哪怕隻身前去,亦是政治意義巨大的事,必然會被漢廷大書特書,萬戶都是少的。
早在高後呂稚時,就有韓王信妻攜時封匈奴相國的韓頹當歸漢,韓頹當受封弓高侯。
之後一百多年,投降漢朝的匈奴諸王、重臣,大概有十多個,什麼翕侯趙信,涉安侯於單等,清一色都封了侯。
一溜兒匈奴降漢的侯爺,入居長安頗受優待,食邑由子孫承襲,對照投了匈奴擁眾數萬牛馬成群的衛律、李陵等人,一點都不虧。
這是真.不失封侯之位。
但在任弘嘴裡,卻變了味:“匈奴降漢封侯者雖多,但因為匈奴人擅長的是畜牧,而非經營田產,子孫很快就窮困了。除了弓高侯韓氏和休屠王子金氏外,極少有富到第二代的。”
“說白了,這條路,就是一個為狗爬走的洞,而且一旦走了,右穀蠡王將永遠失去部眾、妻子。生殺予奪,都憑朝廷做主。”
任弘指著在他們身後持兵刃,隨時可能砍了右穀蠡王的韓敢當:“就像現在一樣,命在彆人手中。”
“所以右穀蠡王還有另一個選擇,那便是帶著這些最忠誠的部下,回右穀蠡王庭!那裡有四五萬部眾,控弦近萬,畜群百萬,你要相信,大漢現在能給你的,絕對不會有這多。”
右穀蠡王再度上當後,卻學聰明了,冷笑道:“漢使,你是希望我回去之後攪亂右地,你是想把我當成一把刀,刺向右賢王的刀!”
任弘不吝否認這點:“右穀蠡王,你不止是大漢的刀,也是你自己的刀。”
“隔著一座天山和上千裡路,大漢還能指揮得了你不成?坐擁數萬部眾,到時候怎麼做,全憑右穀蠡王自己主。”
“但你我都知道,右賢王和匈奴單於,定會將你降漢的罪名坐實,你那些仇家,伊吾王等人,也欲殺之而後快,反正都撕破臉了,誰後動手,誰吃虧。”
任弘開始一心為他籌劃未來:“隻要回去,便是鳥上青天,魚入大湖,屆時右穀蠡王遙遙向大漢投誠,尊天子稱臣,便能得到許多賞賜,甚至是正統單於的名號!”
“東進可吞並周邊匈奴小王,圖謀右地,西退可撤入烏孫,保全部落。如此一來,生死存亡,富貴榮辱,都掌握在你自己手中,可不比現在強多了?”
在任弘循循誘導下,右穀蠡王似是被說動了,緘默良久後道:“怎麼回?”
“若從烏孫繞路?我怕是要走上月餘,到那時右賢王恐已經將我領地吞並……”
“何必舍近而求遠呢?”
任弘哈哈大笑:“我說過,隻要願意談,大門永遠為右穀蠡王打開,看前麵。”
右穀蠡王抬起頭,不知不覺,他們已經來到了鐵門關之下。
過去兩個多月裡,始終對匈奴緊閉的大門,此刻卻在緩緩開啟,東方的光透過門縫照了過來,讓右穀蠡王覺得耀眼而又夢幻。
“若走這條路,隻要右穀蠡王能過了日逐王那一關,抵達右穀蠡王庭,十日足矣!”
“抉擇吧,右穀蠡王。”任弘的話充滿誘惑。
“你麵前的,不是為狗爬走的洞。”
“而是為人進出的門。”
“走過去,就能得到自由!”
……
奚充國站在關城上,看著被關在甕城裡,正在吃著牛肉和饢的三十多名匈奴人,他們也斷糧好幾天了,狼吞虎咽。
“我曾經發過誓,絕不放一個胡虜過關,現在卻要破誓了。”
儘管毫不猶豫,答應了任弘的計劃,但奚充國麵上依然有些不解。
“道遠,我還是不明白,擒獲六角之一的右穀蠡王,單於親叔父,逼迫其投降大漢,這已是天大的功勞,甚至能助你封侯,為何卻要放了他?”
在沒那麼多花花腸子的漢軍將吏們看來,這跟將煮熟的鴨子扔掉,沒啥區彆。
任弘頷首:“沒錯,鐵門渠犁之圍已解,傅公的援軍也很快就要抵達,看上去形勢一片大好,可我心中卻隱隱有些不安。”
“道遠在擔憂何事?”奚充國肅然起來,經曆了那麼多事後,他們對任弘這總能創造奇跡的“小留侯”是言聽計從的。
任弘道:“鐵門關匈奴人是決計攻不下的,但渠犁不同,若彼輩儘全力,調動大軍圍攻,還是有機會的。”
“但匈奴根本沒儘力,右賢王明知右穀蠡王與伊吾王有仇,卻故意將他們安排在一塊。而且這兩個月圍城的,始終是三王手下的雜兵,右賢王的精銳大軍何在?”
這是任弘始終縈繞在心頭的困惑。
“所以我擔心,右賢王藏了一手,他之所以打這場仗,不是為了拔除我軍障塞……”
“而是想圍點打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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