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待我長發及腰(1 / 1)

漢闕 七月新番 1950 字 1個月前

龜茲是西域北道第一大國,人口八萬,國土東西八百裡,有十多個城。

所以早在數日前,烏孫使團便進入龜茲地界,為其所知了。龜茲對漢使行蹤更是一清二楚,他們甚至邀請任弘在都城聽著龜茲樂舞喝著葡萄酒慢慢等候,不必在外風餐露宿,但被任弘拒絕。

於是次日一早,便有一支三四百人的隊伍,代表龜茲王前來迎接烏孫公主、王子。

龜茲國的製度,顯然照抄了統治西域百餘年的匈奴。在國王之下,又有左右力輔君,左右將,左右都尉,左右騎君,東西南北千長。今日來迎的龜茲人中,為首的便是龜茲左都尉白禮。

白禮會蹩腳的漢話,與任弘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起碼表麵上,此人對漢使者態度十分友善,但任弘從他嘴裡,沒打探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任弘索性瞥向東南方,他的隊伍裡,少了三個人,在瑤光堅持要去龜茲,而龜茲人又來此相迎後,任弘勸阻無果,便讓三騎悄悄離開,前去輪台城報訊。

“請賴丹校尉提防龜茲,並做好接應吾等的準備。”

而任弘作為謁者,任務便是護送烏孫使者,瑤光去哪,他就得去哪。

眼下,漢軍吏士、烏孫人、龜茲人,於烽燧外呈品字型站立,百無聊賴,打哈欠的打哈欠,望天的望天。

他們都在等烏孫公主更衣——是真的更衣。

真是熟悉的一幕啊。

經過昨夜相處,劉萬年跟任弘已經挺熟了,此時正低聲跟他分享著瑤光公主的秘密。

“阿姊平日常穿漢式男裝,她說那樣更舒坦。而今日要代昆彌拜訪龜茲王,所以要換上烏孫公主裝束,任謁者也彆急,估計還有半刻。”

正說著時,烽燧門開了,幾名烏孫女婢絡繹而出,隨後一隻鹿皮靴踏在朝陽下,瑤光公主終於出來了!

看到瑤光的打扮,任弘才明白,她換個衣裳為何要那麼長時間。

卻見瑤光與昨日全然不同,頭上戴著一頂極其誇張的尖頂皮帽,足有三尺長。帽尖上還有一隻展翅的金烏鴉,這是烏孫開國之君獵驕靡兩個救命恩獸之一。

再看其衣著,大紅色的皮長袍穿在身上,腰上皮帶鑲寶石,以金狼頭帶鉤固定,脖子上戴著嵌綠鬆石的金項鏈,手腕上則是鹿角金鐲。

這一身加起來,都快有任弘的魚鱗甲重了,烏孫和匈奴一樣,都對黃金有偏執的熱愛,所有藝術細胞全砸在上麵了。

更難的是,瑤光還得自己跨上高大的西極馬,馬匹身上的金飾一點不比瑤光少。她放好角弓,將象牙柄的匕首插入烏孫女戰士標配的箭袋護套後,操縱馬轡。

任弘目光隨著瑤光的身形移動,如果說,她昨天是女中豪傑的話,那今天,簡直就是草原上的卡麗熙!

也罷也罷,隻要長得夠漂亮,真是不管穿什麼衣裳都好看。

最初隻是緩緩走動,但很快,瑤光就加快了速度,一馬當先,帶著烏孫女戰士們朝東方馳騁而去,頭頂的高尖帽竟還穩穩當當!

“公主她……”

這姑娘走也不打聲招呼,任弘、劉萬年、白禮都沒反應過來,麵麵相覷後才連忙帶著隊伍跟上。

巍峨天山在左,浩瀚沙漠在右,前方是一望無際的綠洲農田。

龜茲國都名為延城,位於後世庫車縣,相比於西域其他地方,這裡有獨天得厚的地理條件——一個漏鬥型的盆地,將附近幾百裡內的天山雪水都聚集起來,讓此地出奇的濕潤宜居,這也是龜茲能養活如此多人口的原因。

行了不多時,便能看到一座城池的身影。

相比於樓蘭、扡泥等名為城,實為村的小地方。在西域,龜茲是一座真正的“大城市”。

城牆足有三重,周長有七八漢裡,人口近萬,繁榮程度跟敦煌城差不多了。

任弘知道,後世龜茲最出名的有兩樣,一是佛,二是樂。眼下佛教徒還在忙著忽悠大月氏,尚未傳入龜茲。所以拿得出手的,隻剩下劉萬年心心念念想看的龜茲舞樂了。

據說當年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時,除了奇奇怪怪的植物種子外,還從龜茲帶回去了一種讓他過耳難忘的音樂:《摩柯兜勒》。

而漢朝的大音樂家李延年,以這種龜茲樂為基礎,製作了28首新曲調,作為儀仗使用的軍樂。任弘在傅介子軍中時曾聽過其中的《出關》《入關》之曲,確有肅殺雄壯之聲。

隻不知真正的龜茲樂,又是何模樣?

龜茲人沒讓客人失望,他們還未抵達龜茲西門,便聽到一陣樂曲之音。

等再近些,便能看到,龜茲城外聚集了許多人,樂曲源自大門左右,或站或坐的數十樂工,他們手裡持豎箜篌、曲頸琵琶、五弦、笙、笛、簫、銅鈸、貝、彈箏,吹拉彈唱一應俱全。

還有大大小小的各種手鼓腰鼓,鼓手們雙手在急促拍打,齊頸的頭發則在拚命搖晃。

這就是一個古代的搖滾樂隊啊,可惜離夏天還早。

瑤光已停在前方,凝神細聽。據劉萬年說,她是精通樂曲的,隨細君公主之女少兒學琵琶,不論馬上彈還是坐著彈,技藝獨步烏孫,大概能叫出每種樂器的名字,以及那些曲調的奧妙。

任弘就不行了,他隻露出了會意笑。

哪怕跨越兩千年,儘管樂器不儘相同,曲調也異,但這風格,是熟悉歡快的木卡姆沒錯。

而那些身穿綠色孔雀羅衫,腳踩紅靴,頭戴皮帽,蒙著薄薄麵紗,紮著兩條短辮子的龜茲姑娘,跳的是龜茲舞。或屈肘聳肩,或含胸扭腰,擊掌合拍,額,旋轉跳躍?

“這便是龜茲舞樂。”

一旁的劉萬年看著旋舞的龜茲女子,有些小激動,他雖是烏孫王子,但沒什麼出門的機會。解憂公主遠嫁烏孫時,從中原帶去的舞人樂師人數少,且已老去,跳不動了。如今看到在西域獨樹一幟的龜茲舞樂,自是驚為天人。

任弘則在一旁偷偷笑,他雖然說不出舞蹈的奧妙,卻能看到其中,有西域舞蹈傳承千年的精髓,那就是……

扭脖子!

一個正宗的新疆小夥/姑娘,能不會扭脖子?

不過,龜茲舞女們的脖頸真的又長又細啊,好像瑤光也是如此,如白天鵝的頸,不知她扭不扭得起來?

當一曲終了,龜茲人熱情好客的舞樂告一段落,樂工們停了手,舞女也陸續退下,幾個光著上身的奴隸抬著一個步輦分開人群,緩緩而至。

一位老者坐於其上,身著染成藍色的窄袖長袍,折襟翻領,腰束寶帶,腳蹬長靴,以錦冒頂,頭係彩帶,與長長的頭發一起,垂之於後。

“那便是龜茲王。”盧九舌對任弘道,而瑤光公主和劉萬年也已下馬,朝龜茲王行烏孫禮節。

她和龜茲王的問答,任弘是聽不懂的,但當步輦被放下,龜茲王站起身來時,任弘便知道,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他本以為,按照龜茲人不論男女都要剪發及頸,唯王不剪的習俗,龜茲王頂多長發及腰。

但現在才發現,老邁的龜茲王,他蒼白的頭發,竟直接長到了腳後跟,得兩個人在身後捧著才不著地!

而蓄起長發及腰的,是那個看到瑤光公主後,兩眼放光,迫不及待上前行禮,與公主交談滿是笑意,隻差趴下吻她靴尖的龜茲貴人!

任弘臉色一沉,喊來下屬:“盧九舌,你來過龜茲,我問你,那個青眼黃須,貌似獼猴,麵目可憎的龜茲人是誰?”

盧九舌找了半天,直到任弘提示他,那人站在龜茲王左側,長發及腰,才笑道。

“任君,那年輕俊朗的胡人,是龜茲王子,絳賓啊!”

……

作為西域最大的城市,龜茲的土垣分內、中、外三重,分割出三個區域。

內城是龜茲王室的宮殿,中城是貴族區,外城則是集市和居民區。

而招待外國使節的館舍,也設在外城,龜茲王迎接了任弘與瑤光公主,分彆讓左右力輔君招待,讓使團先安頓下來,晚上在王宮中宴請任弘與瑤光公主、萬年王子。

“為何要將吾等與烏孫使者分開?”

在左力輔君姑翼過來要引他們去城東南角居住時,任弘起了疑心,因為烏孫人被引去城西北角,兩邊隔著好幾裡。

更氣人的是,任弘看到,那龜茲王子絳賓也屁顛屁顛地跟著烏孫使團去了,那滿臉的諂笑,真像隻黃毛舔狗,好在瑤光公主不怎麼搭理他。

“天使有所不知。”

姑翼仍如在輪台城應付賴丹時的謙卑,耐心地解釋道:“龜茲城小,不比大漢,大的館舍就兩個。烏孫等行國在城西,地方寬闊,容易紮氈帳,大漢使者在城東,按照漢地驛站式樣修建。”

“是這樣?”任弘看向盧九舌,他曾隨傅介子來過兩次龜茲,對這裡的每條街巷都很熟悉。

“是如此,上次在城西住的是匈奴使,被吾等……”盧九舌做了一個斬首的姿勢。

說起來,傅介子帶使團奔襲匈奴使駐地,斬其頭顱立下奇功,成功抵消了天馬死亡之過,就是在龜茲城啊。

難怪龜茲的兵卒看到漢軍吏士的裝備都有些怯怯的,事情才過去一年多,老傅餘威尤在,這讓人安心不少。

或許真如賴丹所言,龜茲人一貫懦弱,是自己擔心太多?

如此想著,他們走到了城南區域,這裡由幾條平行的街巷組成,熱鬨非凡,這是貿易的集市。

各色人種在此交易,像極了後世的大巴紮,不論是龜茲本地出產的細氈、燒銅、鐵、鉛、鹿皮、鹽綠、雌黃、胡粉、牛馬,還是外來的安息香、絲綢,什麼都有。

而最特殊的貨物,還是來自蔥嶺以西的青金石,是製作藍色染料必須的材料,也是龜茲人最鐘愛的顏色,聽說王宮的大門,便是以青金石染藍,宛如蒼天之口。

而這種珍貴的染料,主要是粟特人在賣。

在路過那些粟特商攤時,任弘目光一直在他們臉上遊走。該死,在漢人眼裡,這些胡人長得真是太像了。

幸好,就在在快到館舍的時候,任弘終於看到了那個熟人!

是粟特人史伯刀,他正站在戒備森嚴的館舍門口,一處靠街口賣雌黃的攤子處,慢悠悠的討教還價,這家問完去那家,甚至和商賈閒聊起來,好似在打磨時間。

當漢軍吏士路過時,等待已久的史伯刀,便立刻抬起頭來。

他看到了任弘,卻絲毫沒感到意外,反而朝任弘微微搖了搖頭!

然後似不經意間,舉起手指著一條街的方向,做了一個敲門的姿勢!而後便轉身離去。

任弘來之前問過盧九舌,那是粟特胡商和本地胡妓雜處的一條街。

於是在隊伍停在館舍前時,任弘忽然大聲道:

“趙九舌、盧漢兒!”

趙漢兒和盧九舌都不由一愣,老趙最先反應過來,立刻高聲應諾。

“諾!”

卻見任弘轉過身來,當著龜茲人的麵,摸著下巴,色眯眯地問道:

“此城中……有妓女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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