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時,任弘與鄭吉一同站在流水潺潺的車爾臣河畔。
整個夏天,這裡波光粼粼,魚歡鳥叫,蘆葦、蒲草搖曳著枝葉,進入深秋後,白色的蘆花競相開放,叢中點綴著棕紅色的蒲棒。
個子矮小的會稽人鄭吉練過擲劍,打水漂很有一手,卻見他一抬手,一顆石頭在水麵上連漂了十多次,幾乎要飛躍到河對岸時,才沉入水中。
任弘就差了點,扔出去的石片在水麵上點了三五下就不行了。
鄭吉得意的打了個呼哨,又問任弘道:
“任侍郎,我就不懂了,這條河與北河根本不是一條,為何祭的還是那賢善河神。”
任弘道:“樓蘭人認為所有河都將彙入蒲昌海,它們連在一起,便都是賢善河神的化身。”
所以從下遊遷徙來的樓蘭人還是將這條河也稱作“賢善河神”,以相同的方式祭拜。正是它養育了鄯善狹長的廣袤綠洲,在黃沙戈壁間造就了一個人間天國。
“倒也有些道理。”
鄭吉點了點頭,對任弘道:“我聽說,長安的史官們以為,於闐之東的水流都東流注蒲昌海,蒲昌海廣袤三百裡,其水亭居,冬夏不增減,其水潛行地下,又在積石冒出,這便是濁河之源!”
濁河便是黃河,這年頭大河已經決口過好幾次,上遊雖然還清,但下遊早就黃了。
此言聽得任弘哭笑不得,暗道:“這麼說黃河也是賢善河神,是樓蘭與漢人共同的母親河了?”
這顯然跟事實不符,但任弘也不好讓首倡此說的司馬遷出來挨打。
反而琢磨著,這說法以後或能好好利用利用。
但今日他們還有正事做,鄭吉是奉傅介子之命,來接替任弘做“扡泥司馬”的,看來老傅這次打算遵守約定,不再讓任弘瓜代而期了。
任弘也不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他得帶鄭吉一個月,熟悉鄯善的情形。畢竟這的一切,都與中原截然不同,若用漢地思維來做事,肯定會事倍功半。
今日任弘要與鄭吉說的,是鄯善的土地情況。
“子騫,長安附近種地,豪貴之家最終收成多寡,取決於什麼?”
鄭吉不假思索:“當然取決於土地多寡。”
任弘搖頭:“但在鄯善不同,收成多寡與土地無關,隻與水有關。”
他們沿著河邊一條大溝渠的渠堤行走,任弘告訴鄭吉:
“和樓蘭城一樣,此處地介沙漠,降雨少,農稼全資水利,播種之多寡,以灌溉之廣狹為準,所以鄯善人才論水不論地。”
與地狹人眾的中原大異,鄯善國是不缺土地的,畢竟國土麵積有後世兩個江蘇省那麼大呢。
光論綠洲的話,扡泥綠洲跟敦煌綠洲大小差不多,人口卻僅有兩三千,人均占有耕地依然很多。
但距離河邊太近的窪地沼澤可沒法種糧食,所以樓蘭人數百年來,用簡陋的工具,逐漸開挖出一條條溝渠,將河水引到遠處的農田裡——組織人手開渠,管理水渠灌溉,這便是樓蘭王權力的根基。
任弘指著大溝渠分出的許多個支渠給鄭吉看,每個支渠連接著一大片農田,但卻塞堵著土塊,有鄯善王和貴族們派來的奴仆看著。
“在扡泥城附近,沿河有數條大溝渠,屬於鄯善王,而大溝渠的分渠,則是扡泥城中那七八家貴人分彆出資出力開鑿。”
“鄯善王每月都會派遣水祭祀來監督放水灌溉,若是貴人不繳納水費,便不能放水入分渠。”
“同理,若農夫不向貴人繳納水費,分渠的水自然也不會灌其田畝。”
所以說,鄯善國不存在什麼地主,打土豪分田地在這隻會打到空氣。
隻存在“渠主”。
任弘時常能見到,農夫為了這個月灌溉了三次還是兩次,與貴族家的奴仆爭得臉紅脖子粗,隻差動手出人命,可見水之珍貴。
但土地卻不值錢,廣袤的渠邊田地,起碼有三分之二是撂荒的。
順著任弘手指望去,鄭吉可以看到,種粟和春麥的田地已經收割,隻留下一茬茬麥稈。遠處一陣火光和濃煙,那是樓蘭人在燒荒,將溝渠邊撂荒已久的土地燒去雜草,好種植冬麥。
地裡的樓蘭人不用牛犁,而用原始的耒耜(lěisì)甚至是石刀石斧斫地。
“刀耕火種。”
任弘很無奈,這就是樓蘭人的農業水平,播種後沒有任何中耕、施肥、鋤草的措施,隻需驅趕鳥獸,每個月眼巴巴地等著貴族大發慈悲,開渠灌溉兩到三次,若是遇上下雨,灌溉也免了。
“這樣的地,種一年下來自然是地力衰竭,於是便乾脆撂荒閒置,然後又用同樣燒荒的方法,向外圍另行開拓土地,畢竟綠洲廣袤,隨便開。”
但隨著扡泥城人口日益增加,需要的耕地麵積也越來越廣,他們開始向綠洲外圍開辟新的荒地,砍伐燒掉不受賢善河神禁令保護的胡楊和紅柳,溝渠也得繼續延長、分岔。
若在中原,恨不得田地越多越好,但在鄯善,這絕非好事。
任弘能看到其中的隱患:這些溝渠和周圍新開辟的田地,如同一根根吸管,將河流裡的水源源不斷吸出分流,並在烈日炎炎暴曬下不知蒸發了多少!
每年來自雪山冰川的水源不會增加,沙漠裡也彆指望降雨有多少。粗放式大麵積耕作所需的灌溉用水卻日益增長,長此以往,流往下遊的水隻會越來越少。
短期內不會有大問題,但幾百年後,可能會導致下遊斷流,羅布泊也將萎縮。
追根溯源,之所以開墾更多土地,自然是因為人口增長。
要不就控製下人口?
也好,你看是為了保護生態環境全鄯善國民一起自殺呢。
還是限製每戶隻能生兩個,不小心多生的統統獻給賢善河神?
都是下策啊,除了在達到人口閥值前強製移民外,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引入中原更先進的農業技術。
把地犁得深,耙得細,施糞肥,代田法分溝壟作業,這些技術,能夠增加產量,並保持地力,避免頻繁休耕。這是中原在地狹人眾的環境裡,為了生存,被逼著發明出來的。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刀耕火種的大麵積粗耕,和中原人集中在一塊土地上精耕細作相比,顯然是後者產量高而耗費的水更少些。與其讓有限的水漫流到十畝爛地上,不如集中灌溉一畝。
這便是任弘希望在鄯善推廣中原農業技術的原因了。
鄭吉了然:“但我聽說,鄯善人以賢善河神不喜為借口,不願學?”
“並非如此。”
任弘在那天宋力田發脾氣後,親自了解了一番,看上去,那些鄯善貴族嘴裡說收成多寡全憑賢善河神做主,確實是迷信。
但若任弘一拍腦袋,想要以迷信對抗迷信,那就上當了。
嘴上的借口和心中所想往往不同,貴族們之所以這麼說,隻是因為他們守舊保守,不願意做任何新的嘗試罷了。
而普通百姓,除了保守外,還因為一個字:
“懶!”
“和會稽差不多。”
鄭吉樂了,告訴任弘道:“會稽郡人丁稀少,既不缺水也不缺地,林子中的獵物根本打不完,河流湖泊中的魚鱉蝦蟹能吃到膩,故越人也喜歡刀耕水耨,稻穀灑下便不管了,反正絕收也餓不死。”
“曆任會稽太守都欲推廣中原牛耕精耕之法,但會稽本地人壓根懶得學,一百年了,仍未見成效。問之,則曰‘不如此,則山神不樂’。”
“這鄯善的貧瘠綠洲,哪能與會稽豐腴之地相比?鄯善人的刀耕火種,勉強果腹而已。”
任弘歎息,他本來想著,這沙漠綠洲可不比熱帶,沒法完全靠天吃飯,大家為了多點糧食,讓家中孩子吃飽些,是沒資格懶的,應該更勤快點才對。
但他顯然是在用中原人的思維來看問題,鄯善人可不這麼想。
千年來的習慣根深蒂固,這些鄯善農戶,哪怕是家裡沒幾頭牲畜的,也寧可將種子往地裡隨便一撒,而後整日躺在蘆葦席上曬太陽,收獲多少全看天意,根本不願下田精耕細作啊。
氣歸氣,不過任弘想想後世一些現象就理解了:
996是多給點工資,但權衡利弊,我們還是寧可回家休息。
一個作者,三更是比兩更稿費多點,但是累啊,何苦來哉。
“還是不夠餓啊!”任弘痛心疾首。
更何況樓蘭人隻是聽鄯善王吹噓漢地如何糧食滿倉,卻未能眼見為實,心有疑慮是自然的。
鄭吉好奇:“那任侍郎打算如何做?”
“有一快一慢兩種辦法。”
任弘早就琢磨好了:“慢法子的話,便不必強求,順其自然即可。”
大漢屯田將士又不是來扶貧的,必須一年內幫鄯善人全民脫貧摘帽,急個啥?
任弘道:“鄯善的集市已經逐漸繁榮,遠方使團商賈帶著奇珍異物來此,鄯善人能用來與之交換的,也隻有糧食而已。且先讓一部分人學了技藝,積累糧食,先富裕起來罷,到時候不怕其餘人不爭相效仿。”
“此法恐怕要三五年才能奏效,但我希望來年鄯善便能豐收,為漢軍全麵打通南道做好準備,所以隻能用有些隱患的快法子了。”
說到這任弘一頓,看向鄭吉:“當然,接下來在扡泥屯田的便是子騫了,是否施行,還得看你。”
鄭吉也不是有耐性的人,樓蘭之役,他在傅介子使團裡的表現沒有任弘、奚充國出彩,故秩祿不及二人。如今繼任弘之職,自然希望自己能在扡泥做出一番成就來,當然是越快越好了,遂朝任弘拱手。
“還請任侍郎教我!”
“很簡單。”
任弘有些內急,便與鄭吉站在在溝渠邊撒了泡尿:
“在鄯善,水是一切之源,而河水溝渠都是屬於賢善河神長子鄯善王的。”
他發現自己雖然打水漂不如鄭吉遠,這會卻更遠些,遂笑道:“隻要鄯善王下令說,不學犁耕精作者,來年灌溉用水減半,又會如何呢?”
……
PS:本章參考魏晉時期,佉盧文書所載鄯善國水利法律,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