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粟特不遠萬裡來到鄯善的這隊商人,裝扮很有異域風情。
他們個個高鼻深目,頭戴尖頂虛帽,帽子有前簷,便於遮陽遠視,宜於長途旅行。衣裳則是翻領、對襟、窄袖,突出身體線條。
不過走在前頭,牽著三頭珍貴白駱駝的首領,漢名為“史伯刀”者,因為有些發福,肚子上的線條便格外突出。
要放過去,粟特人來到扡泥,都要被土裡土氣的樓蘭人好奇地盯著圍觀,可這次,卻是粟特人詫異地看著扡泥城裡的新氣象。
不同於他們印象中,灰撲撲冷清清的小城邑,仿佛煥發了活力。集市上多了許多攤位,叫賣本地剛豐收的葡萄、做好的羊肉、胡餅、粟餅、蘆葦席等,除了粟特人外,還真有不少來自其他邦國的人流連其中,多是往來大漢的西域諸邦使節成員。
也偶爾能看到扡泥本地的貴族路過,在這炎熱的八月裡,他們拋棄了笨重的氈衣氈帽,也不再穿羅布麻織的粗布,而統統穿上了輕盈的絲綢衣裳。皆是右衽的漢式衣,下麵則是錦絝,套著一雙皮靴有點不倫不類。
更怪異的是,明明是西域胡人的高鼻深目,有幾個年輕貴族卻蓄發,梳了一頭漢式椎髻,相互遇上了,也不再行樓蘭人的禮節,反倒作揖起來。
史伯刀一問才知,這鄯善王及其夫人從大漢歸來後,引發的風潮。
這兩個月裡,在鄯善王提倡下,貴族們不但開始學習漢語。衣裳以漢家衣冠為好、見麵要拱手作揖、以梳漢式發髻為美,甚至在貴族聚會時,不再食用胡餅,反倒以使用筷著為優雅,分案而坐,吃起粟米飯來。
當然,這股風氣,隻是富裕有餘錢,且閒著沒事乾的貴族在瞎折騰,還未刮到平民百姓那兒去。亦有不少老派保守的貴族堅持傳統,冷眼旁觀。
粟特人穿城而過後,暗暗竊語道:“果然如於闐人所言,鄯善王以胡效漢,真是驢非驢,馬非馬,所謂騾也。”
作為南道大國的於闐,自然是看不上鄯善王這種拋棄傳統的做法,覺得不倫不類。
但史伯刀更在意的卻是另一件事:鄯善國收取的過路費,竟然降了整整一半!
而城外還專門設置了客舍,供往來使團商賈居住,雖然要價不菲,鄯善王更聲稱,已經在漢官任侍郎斡旋下,和婼羌的去胡來王達成盟誓,兩邦同為大漢臣屬,不互相攻伐,婼羌也不再搶劫鄯善國境內的商隊。
正是這些舉動,讓扡泥城恢複了繁榮。
粟特人的貿易網絡遍布西域,史伯刀數月前更親自來過一趟扡泥城,所以能猜出,這一切的背後,應該有一隻手在推動。
“鄯善真正的王不是尉屠耆,而是那位任侍郎。”
“如此看來,任侍郎確實是喜歡貿易繁榮,或許不會像其他漢官一樣,厭惡低賤我們。”
史伯刀拍著駱駝背上馱著的大袋子笑道:“也不枉吾等來回奔波,為他找尋所需之物。”
……
“吾等不但要送給鄯善牛耕積肥之技,送給鄯善貿易繁盛,還要送給鄯善文字。”
而城東塢院內,在陶少孺稟報,說已將從敦煌買來的《孝經》《凡將篇》抄錄成數份,不日便可向粗識漢語的樓蘭人傳授時,任弘十分滿意。
樓蘭人,是沒有本土文字的。
但他們已通過種種途經,接觸到了許多種文字,除了漢文外,還有粟特商人帶來的粟特文,大夏、波斯銀幣上的希臘文波斯文。
隨著樓蘭鄯善的發展,遲早會有運用文字的需求。
不過據任弘所知,在曆史上,樓蘭人雖然也以漢文為官方文字,但最為流通的,卻是一種名為“佉盧文”的北印度字母文字。那是數百年後,隨著月氏人的貴霜帝國崩潰,一些信仰佛教的貴霜難民帶來的。
文字是潛移默化的,對一個民族文化、思維影響極大。
在西域,漢字算是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雖然這和西域諸邦語言與漢語差彆太大有關,但朝廷在意識形態輸出上不上心也有關係。
“宣傳思想陣地,我們不去占領,人家就會去占領!”
於是任弘便輕輕一推,提前了樓蘭人接納漢文的進程,有鄯善王夫妻背書,鄯善國掀起了一場學習漢語的風潮,任弘也勒令這場文化輸出的主力陶少孺要儘快習得樓蘭話。
想到這,任弘瞥了一臉虛弱的陶少孺一眼,這人是有些才學的,但就是太過好色,總管不住下半身。
“我聽說,有個坐擁三座葡萄園的寡婦跟著你學漢言,學到了床榻上?”
“侍郎,真隻是我學樓蘭話,她學漢言,發乎情,止乎禮。”陶少孺一本正經,對著聖人發誓。
任弘點著他警告道:“你切記,勿要招惹那些有婦之夫,我可不想扡泥城裡,出一場捉奸血案。”
接下來便是文字了,從年輕一代的貴族開始,讓陶少孺教他們漢文,通過《孝經》《論語》以及鄯善王對長安的吹噓來了解大漢。
不出意外的話,十年之後,鄯善的貴族將和尉屠耆一樣,變成精神大漢人,當大漢有需求時,說不定個個踴躍,爭當自乾漢呢。
科技、貿易與文化,這是在爭奪西域的過程中,漢朝相比文化落後的匈奴,三個巨大的優勢。
鄯善隻是試點,若是效果不錯,任弘會上報傅介子,將這個模式推廣到整個西域。這三件武器隻要用得好,蔥嶺以東,足以望風披靡!
老傅上個月又回到了敦煌,以義陽侯的身份,擔任“玉門都尉”,不但管著外國使者出入玉門,還直接主持大漢重返西域的戰事。
任弘知道,傅介子的目光,始終望著西方,他的腳步,絕不會止步於孔雀河畔,自己與老傅說好在扡泥待的第二個三月,也快到頭了。
就在這時,盧九舌卻來稟報,說有一隊粟特人前來求見。
問清楚來的人是“史伯刀”後,任弘一拊掌。
“等了他們數月,可算是來了!”
想要自己讓粟特人幫忙找的幾樣東西,任弘正要迫不及待地出去,卻又變了主意。
他來回踱步後,囑咐外頭的韓敢當等人道:
“且先故意刁難刁難,阻擋半刻再放粟特人進來。”
……
被攔著盤問半響,卸下所有武器後,粟特人終於被允許進入漢軍塢院。
史伯刀已經取下了頭頂的尖頂虛帽,露出了一頭剪過後齊頂的短發,還特地抹了點油上去,這是粟特人麵見尊者的規矩。
韓敢當的阻攔並沒讓這位在絲路上來回十多次的老辣商賈喪氣,不管漢軍吏士如何刁難,他都保持微笑。
“賣不出貨物時,笑就是了。”
這是他的父親,一位同樣在絲路上奔波多年的粟特老商賈教給史伯刀的話。
和齊頂剪發一樣,永遠不變的笑容,也是粟特人的標誌。
在韓敢當等人放行後,史伯刀讓其餘粟特人等在外麵,隻親自扛著一個大麻袋步入院內,遠遠便拜在任弘麵前,用流利的漢語說道:
“康居國蘇薤(xiè)王使者史伯刀,見過任侍郎!”
“原來是史伯刀。”
任弘站在門廊處,把玩著一根不知作何用處的大木棒,明知故問。
“三月未見,汝等所來何事?莫非是想再去玉門關碰碰運氣,看義陽侯放不放汝等入關朝貢?”
史伯刀抬起頭,做出一副低微的姿態,十分無奈地笑道:
“吾等此來,自然……還是與大漢對康居的關市貿易之禁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