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是半個月前,才接到朝廷詔令的。
“平樂監傅介子持節使誅斬樓蘭王安歸首,縣之北闕,以直報怨,不煩師眾。其封介子為義陽侯,食邑七百戶,麾下吏士,功最者任弘、奚充國增秩三等,補侍郎,其餘次者增秩二等。”
這便是朝廷對使節團在西域出生入死的獎勵,可以說十分豐厚了,不但領頭的傅介子實現了他封侯的夙願,吏士們不論生死,皆增秩二等,又根據各自表現斬獲,獲錢十萬到三十萬不等。
而任弘除了三十漢斤金餅外,也憑借自己召婼羌人為助力,拖延匈奴九日的精彩表現,被拜為“侍郎”!
那層因為任安之事,禁錮任弘多年的壁壘,就這樣轟然破裂了!
侍郎秩比四百石,相當於讓任弘連升三級,但更重要的是,這意味著任弘成為了漢朝郎官的一員,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因為郎官不但有資格入值宮禁,有機會見到皇帝,建言獻策,更是漢朝高官大吏的人才備選庫。
可這一點對現在的任弘而言,並沒有什麼用,因為他被老傅坑了,要繼續留在西域吃沙子。
抱怨歸抱怨,任弘也理解傅介子的安排,雖然從三個月前,漢軍千餘騎入駐樓蘭,徹底控製這一區域,逼迫日逐王不得不後退。
但安歸之子尚在,已被匈奴人立為“樓蘭王”,控製了孔雀河上遊的注賓城,另立中央,妄圖分裂樓蘭,太惡毒了——好吧,雖然漢朝也打算將樓蘭一分為二,好方便控製。
這種情況下,樓蘭,或者說鄯善國局勢尚不安定,仍需要熟悉當地事務的漢吏坐鎮,幫剛來的鄯善王尉屠耆坐穩位置。
任弘就成了不二人選,誰讓他跟南道的婼羌部落也說得上話呢。
好容易當尉屠耆等來,已在此城站穩腳跟,熟悉一切的任弘引領他去城中觀覽一番時,卻猛地發覺好像哪裡不太對勁。
“怎麼好似我才是鄯善王,而他是來巡視的漢朝官吏一樣,是不是哪裡搞錯了?”
這種錯位從尉屠耆那一身右衽衣冠,和他差勁的樓蘭話開始,在整個過程裡,始終存在。
任弘首先指著城池介紹:
“扡泥城方一千六百步,有東西兩座城門,城中百姓為大王修築的宮室在西北角。”
鄯善王拍了拍夾蘆葦夯築的低矮牆垣,直搖頭,用漢話低聲對任弘道:“任君去過長安麼?”
任弘搖搖頭:“沒去過。”
“任君真該去看看!”
說到長安,這個精神大漢人一雙青綠眼睛都黑了起來。
“長安,由高皇帝時的蕭相國營建,因龍首山製前殿,建北闕,光是未央宮便周回二十餘裡,整個長安城則周回七十裡!”
“小的門闥凡九十五!大的城門則有十二座!我出的是西牆的橫門,若想橫穿長安,去到東牆的洛城門,要走上整整一天!”
他歎了口氣:“反觀扡泥,說是國都,卻隻相當於大漢一個普通鄉邑,更沒法和長安相比。”
接下來進入城中,任弘每每指點一處介紹,鄯善王就非要跟長安比較一番。
比如任弘指著低矮簡樸,且十分擁擠的居民區,鄯善王便道:
“長安城中閭裡有一百六十,我去過宣明裡、建陽裡、尚冠裡等,個個室居櫛比,門巷修直,民眾富足。整個長安就不必說了,人丁繁茂,有數十萬人,隻隨便挑出一個裡來,人數和占地,都比扡泥城大。”
當任弘又給他介紹商旅寥寥無幾,一陣風卷著黃沙吹過的城中街市,鄯善王又搖頭道:
“長安市有九,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東。凡四裡為一市。致九州之人在突門,夾橫橋大道,市樓皆重屋。九州的貨物,西域的胡商,常在各市貿易,肩並著肩,腳挨著腳,早上穿著新衣裳去逛街,下午回來時已被擠得破破爛爛。”
說到這鄯善王笑得很開心,這似乎是他親身的經曆,可旋即就從回憶裡回過神來,看著人丁稀少的扡泥街市,隻感到了無比的落差。
任弘算是明白了,這尉屠耆,對長安真了解啊,確實比自己這個現代人更像漢人。
而回憶總是美好的,在尉屠耆長大成人,學字學書,享受富貴的長安,真是連空氣都泛著香甜,畢竟漢朝確實是東亞大地上最先進的國度,文明燈塔啊。
這不,尉屠耆留學歸來,便開始嫌貧愛富了。
不止是任弘感覺到二人身份錯位,鄯善王的話,連一旁的韓敢當都聽不下去了。
韓敢當是看在眼裡的,任弘自三個月前來到扡泥,便告訴自己和其餘五十名吏士,勿要以上邦貴人自居,對當地貴族要有禮,彰顯大漢禮儀之邦的風範,更不得羞辱欺壓平民,哪怕是去女閭做交易,也要給錢。
任弘甚至經常邀請貴族和有威望的年長平民去城外漢軍營地宴飲,與他們分享些美味食物,應邀與之舞蹈,樓蘭話說得越來越溜。
如此,任弘才能與城內樓蘭貴庶打成一片,讓他們放下戒備,真有點漢鄯一家的意思了。
可這鄯善王,真是太不像話了!
不同於任弘的斟酌用詞,韓敢當為人直爽,哪管你對方是不是藩屬王侯,竟直接開罵道:
“我也去過長安,城裡有些人多的地方也挺臭的,好些裡閭也窮啊,才沒你說得這般處處富貴絕美。”
“我還聽任君說過一句話,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你既然是樓蘭人,又做了鄯善王,就勿要當著眾人麵嫌這嫌那,否則,不消幾日,恐怕要被舉國上下嫌惡。”
“一旦匈奴人帶著前王安歸之子殺回來,誰肯幫你?定將斬汝頭而去!”
被韓敢當連罵帶嚇,尉屠耆一時十分尷尬,有些不知該如何回應。
倒是任弘接下來的一席話,不僅為他解了圍。更讓心情低落,覺得未來遙遙無期的鄯善王,生出了無限激情來!
……
尉屠耆跟著任弘和城內貴族熟悉城中情況時,他的“王後”郭宮人,則被城裡的貴族妻女引到城裡人專門為她們夫妻修建的“宮殿”裡。
郭宮人雖然年輕,卻也是見過世麵的,在長定宮裡服侍皇後多年,最是清楚宮殿該是什麼模樣。
宮牆要高要大,如未央宮,周回二十二裡,哪怕是小點的長定宮,她這宮女提著水,也要走到腿酸為止。
但眼前的,卻隻是一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樓蘭小院落,進去一瞧,不過是三進而已,有個兩層樓,不是郭宮人吹,還不如他兄長,一個小地主在長安城外的宅院大呢!
在郭宮人印象裡,宮內的殿堂要寬敞奢華,比如上官皇後冬天會去的溫室殿,乃是武帝建,冬處之溫暖也。以椒塗壁,被之文繡,香桂為柱,設火齊屏風,鴻羽帳,以罽賓毛毯鋪地,以象牙為火籠,夏設羽扇,冬設繒扇,從裡到外泛著雅貴和暖意。
可在院落內走了一圈,卻發現這裡雖然是新修的房子,竟是用馬糞塗牆,燒火的灶台都沒有,隻是一個大火塘,兩個樓蘭庖廚在灰裡燒紙胡餅,取出來後拍乾淨灰,便請她食用。
郭宮人表麵功夫比她丈夫強,雖然聽不懂樓蘭女人們在說什麼,但還按照皇宮裡教的規矩,彬彬有禮,一點點撕著胡餅入口,動作典雅,看得樓蘭女子們愣神。
隻對她們遞過來的新鮮牛羊奶,再不肯嘗一口!
吃了一會,眾女又拉著她去看外麵的“苑囿”,一口蹩腳漢話的女譯者說,這是整個城中最大的花園,僅次於樓蘭城那個。
“苑囿,池沼?”
郭宮人的腦海裡,卻浮現出了曾跟上官皇後去過一次的太液池。
太液池,它大得像海一樣,池邊的亭閣連綿,水邊皆是雕胡、紫蘀、綠節之類的觀賞植物,鳧雛、雁子布滿其間,又多紫龜、綠鱉,在水中動輒成群。
郭宮人還記得,上官小皇後年紀小,才11歲,貪玩,最喜歡坐在亭子邊上,給池塘的笨魚撒食,一邊撒還一邊露出咯咯的歡笑。
還有一次,皇後想卷起衣裳下去玩水,才露出蓮藕般的小腿,卻被詹事板著臉阻止了。皇後那張稚嫩的臉很失望啊,但規矩就是規矩,哪怕貴為一國之母,也得遵循,她隻能望著自由翱翔遠去,徹底離開宮室、長安的群鳥,不知道在想什麼。
記憶裡的園囿是那樣的,可出了院子,郭宮人卻哭笑不得,這不就是個稍大一點的葡萄園麼!
距離葡萄成熟還早,不能采食,又因為語言不通聊不起八卦家長,城內貴族的妻女陸續告辭,郭宮人便在頭頂的綠葡萄下發呆。
好吧,她以為做了“王後“,就能理解上官小皇後的煩惱,可現在才發現,她們的煩惱,截然不同啊。
想了一會郭宮人無奈地笑了:
“沒無甚不好的,本就是怕了宮裡不知何日得罪了誰而慘死的日子,才想辦法出宮的,我就當是,複又做回平民百姓家的女人,守著這小院,生幾雙兒女,安生過日子罷。”
畢竟漢宮室再大,那也是天子、皇後的,椒房溫室的華貴器物,她能用麼?太掖池的一草一木,她敢亂拔一株麼!
可這扡泥的“宮室”雖小,卻是屬於自己和丈夫的!所有器物任由她使用,這不,還有兩個奴仆跪在身側,輕輕地搖著蒲扇為她扇涼,曾幾時何,這匍匐不敢抬頭的,可是自己啊!
郭宮人一下子就釋然了,伸手到頭頂,摘了一顆還泛綠的小葡萄塞進嘴裡。
謔,真酸!
可仔細一品,卻已有了一小絲的甜意!
正想著時,她的丈夫,鄯善王尉屠耆卻回來了,也不管奴仆在側,竟直接將郭宮人一把抱起,在葡萄架下轉了兩圈。
“夫人,我不難過了!”
尉屠耆緊緊抱著妻子,滿臉興奮地說道:
“因為任侍郎對我說,這裡雖然不是大漢。”
“但是,我可以將鄯善,建成如大漢一般的禮儀教化之邦。”
“這裡雖然不是長安。”
“但我可以將扡泥城,建成為整個西域諸邦都豔羨的……小長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