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似乎是講完了。
經曆過那一場戰爭的三個人,似乎都想儘力的將那一段往事說的風輕雲淡。
可是桌子上俞家三兄弟甚至一向神經大條的安小小,這聽故事的人卻知道,事情遠遠不像當事人儘力表現出來的那麼簡單。
聽到李世信拒絕著三個兒子的感激,蘇梅抹了把眼淚,使勁兒的拍了拍他的胳膊。
“李世信,這話你不說也就罷了,既然你說了我就想問問你了,當初我要是手裡有一枚光榮彈,可是我要怕死不敢拉呢,你回不回去?”
看了看一旁的俞念恩,李世信苦笑了一下。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點了點頭。
“會回去的。”
“為什麼?”
“當時你受傷的那個地方,是軍工兵團設置的雷防區,就是防著敵方小股部隊滲透才設置的。對麵把你一個女兵放在那,明顯就是想打心理戰。工兵過去排雷救你,雷區毀了不說,可能會造成很大的傷亡。不救你,氣勢上就矮了對麵一截,這仗可能就達不到後麵那樣了。”
看著李世信目光中的躲閃,蘇梅撲哧一聲樂了。
她端起了酒杯,將杯子裡剩的大半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被陳年老酒激紅了脖子,蘇梅狠狠地拍了李世信胳膊一巴掌。
“瞧你丫現在這個慫樣?當初那個穿著條褲衩,脖子上掛著顆光榮彈,當著陣前兩軍衝進雷區裡的那個爺們兒去哪兒了啊?”
“小蘇,你喝多了。孩子們和老俞都還在。”
李世信咧了咧嘴,一把攔住了蘇梅拎起酒瓶的手。
“世信。”
然而就在李世信皺著眉頭,想要製止蘇梅的時候,一旁的俞念恩長長的吸了口氣。
一番回憶,他麵前的一瓶酒已經下了肚。
紅著眼睛,俞念恩使勁的抓住了李世信的手,奪過妻子手裡的酒瓶,為她滿滿的倒了一杯。
“你跟我說實話,這麼多年你不過來找我們兩個,是不是怕的就是現在這個情況?”
桌子上,看著一下子就奇怪起來的氣氛,俞家的三個兄弟和安小小齊齊的縮了縮脖子。
涉及到上一輩的恩怨情仇,特彆是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三角關係,當兒子的多多少少有些尷尬。
俞念恩卻仿佛直接拿自己的三個兒子當了空氣,將李世信的手拉進了懷裡。
“四十年了,這個事兒,蘇梅一直憋在心裡頭。今天,你得讓她說出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想,可是咱們倆是啥?是他娘的過命的交情啊!不能因為這個事兒,一輩子結個疙瘩。”
看著俞念恩那通紅的眼睛,李世信歎了口氣。
自打坐在飯桌前,第一次將目光堂堂正正的望向了蘇梅。
“小蘇,當初回去救人是我牽的頭沒錯,可做事的是八個人,是八個!不是我自己。”
“我不知道老俞跟沒跟你說過當初我們的決定。”
定定的看著瞪大了眼睛,滿臉茫然的蘇梅,李世信深深的閉上了眼睛。
腦海中的記憶,再也壓製不住了;
“艸!那是小蘇?怎麼搞得,不是跟在作戰部隊那兒嗎!”
“他媽的!那一片是雷區,艸他媽的畜生!”
高地的山坡之前,看著那道被跳雷炸傷了腿,一點點匍匐著向前爬去的身影,後援隊幾個灰頭土臉的麵孔差一點咬碎了後槽牙。
“咋弄嘛這!哎呀,咋還能把她個女娃給落哈了?”
“世信,你是隊長,你拿個主意嘛!”
“馬上就開始打炮了,炮一打起來,她肯定死那啦!”
“救不了了,她在雷區裡。不說三十多萬顆地雷進去了九死一生,狗娘養的把小蘇放進雷區,就是想引咱們的人過去救。去一個死一個,除了幫那群狗娘養的把雷區趟開一條口子之外,什麼用都沒有。”
“可是人就在那兒,咱們他媽就眼睜睜的看著她死在哪兒?!”
“回去。”
“世信!那是小蘇啊!”
“你他媽耳朵裡塞狗毛了嗎?我說回去,回去!我他媽還是不是隊長了?!”
劇烈起伏的視界中,是七張麵貌各異,卻寫著同樣憤怒與失望的臉。
“恩媽的劇!李世信,你行,你特娘可爭行!”
“世信,你丫今兒怎麼了你?那是咱們的人,咱後勤隊的尾巴,咱們的小妹啊!”
“走!彆廢話,走!”
七個人老的歎息,少的咒罵,可是看著陣地上中不斷升空,代表著總攻信號的照明彈,所有人還是轉過了身去,向高地爬去。
看著七個人的背影,記憶中的自己鬆開了攀爬時抓著的樹藤。
隨著視界一陣劇烈的晃動,記憶中的那個李世信,連滾帶爬的下了山坡。
“狗日的!你他媽要死啊!?”
用了十幾分鐘的上山路,一分鐘的功夫,就回到了原點。
麵對著山坡上七個跳腳喝罵的戰友,記憶中的那個自己揮了揮手。
“孫子們,勺頭爹!要是我回不來,彆他娘的忘了在咱們那天晚上點的菜,我都他娘的想吃一遍!老俞,酒就交給你啦!”
下一秒,山坡上的七個人,陸陸續續的滾了下來。
“狗日地你李世信,俺自己點的菜,你他娘的彆想吃一口!”
“娃呀,你瞎折騰個啥子嘛?你老漢我已經洗了倆具屍了,我天天裝瘋賣傻,圖啥子嘛?圖的就是讓你們這群娃蛋子,叫老漢一聲爹,讓我這心裡有個地方。老漢,不想再看你們有人去嘍。老漢......也不想再給你們洗屍啦!要死,咱們一塊死。昂?”
“咦!嫩個瓜慫,額還真以為你要扔下小蘇不管咧。狗日哩,浪費時間麼這是!”
“世信你丫有病還是英雄電影看多了?咱們八個人,活著住一個洞,要死也得死一窩裡。這麼出風頭的事兒,你自己一個人有意思嗎?”
看著七個渾身汙泥和擦傷的兄弟戰友,記憶中的自己沉默了片刻,笑了。
“成,那就一起去。雷區五百米,小蘇裡邊界將近四百米。八個人,站成一排。一個人踩著一個人的腳印往前衝,運氣好的話,怎麼也剩下一兩個。我是隊長,我站頭一個。”
“瓜慫,趟雷可不是這麼趟咧。你這是送死捏,站成一排莫有錯,拉開至少二十米距離。第一個衝完二十米,直接趴哈,第二個踩著他後背接著往前衝米!這麼跑,運氣好了能進去,進去了之後也好帶著人回來!”
“說好了,全都死逑就算咧,誰要是最後活下來,可得把小蘇娶回家。小丫頭長得水靈著呢,咱兄弟這命可不能白賭上,總得贏點啥嘛。”
“唉,女兵被俘,死了就罷遼,活下來回到地方難免不了風言風語,這賭鬼說的是戲弄話,不過歪打了幾分道理。”
“這話對著捏嘛,誰要是真能娶了小蘇,做上八盤子大菜,桌子上擺上西鳳酒,給死了的招招魂。我腳板子大,以前班長就說我這腳長的就像是踩地雷的樣,要是額活不到最後,可彆忘了大盤雞!”
“那要是勺頭爹最後一個活下來,那咋弄嘛?”
“你個龜兒子放心,你老漢肯定死你前頭!”
“走!”
“走!!”
隨著李世信的講述,他身旁蘇梅眼睛已經被湧出來的淚水團團蒙住。
李世信說的這些,她不知道。
但是她記得自己一生中最無助的那一天,印象最深刻的那一幕;
不斷炸響的雷聲中,兩個高大的身影穿過硝煙,一躍到了自己的身旁。
不顧身後橫飛的子彈,一把扯住了自己。
他們倆光著的上身,已經被彈片炸出了一道道的猙獰的傷疤。
在支援的炮擊中,如野獸一般嘶吼著,紅著眼向雷區之外跑去。
一路上,散步著一連串的殘肢。
狠狠地將被子裡的酒灌了下去,蘇梅趴在了桌子上。
抽噎了好一會兒,才揚起了頭來,看向了身旁的丈夫。
“你當初,怎麼沒跟我說這些?”
麵對妻子的質問,俞念恩咧了咧嘴。
“沒怎麼,就因為那天之前,我就相中你好久了。我不想讓你覺得我喜歡你,是想撿你的便宜。”
“那你又為什麼告訴我,回去救我的決定都是世信的主意?”
看了看一旁瞪著眼睛的李世信,俞念恩搓了搓粗糙寬厚的手掌。
“我也不想你喜歡我,是為了還什麼恩情。”
看著跟自己過了半輩子的爺們兒,蘇梅的嘴唇嚅動了幾下。
“艸。”
最後她用眼淚擠出來個字兒。
看著彼此再也沒有疙瘩的夫妻兩個,李世信嗬嗬一笑。
端起酒杯,往地上倒了一圈。
他拍了拍一旁的安小小,又招呼了眼眶濕潤了的俞家三兄弟。
“愣著乾嘛。動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