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陰影下,誰都長不大
大雨才停,建州大軍就再次圍上來了。
濕漉漉的天氣對火槍,火炮極不友好。
洪承疇看著孔友德站在泥水中指揮著大軍跟螞蟻一般的從山穀口湧進來,然後就對楊國柱道:“開炮,目標孔友德的帥旗。”
楊國柱領命退下,洪承疇再次舉起了手中的望遠鏡,孔友德那張醜陋的麵孔就再次出現在他的眼前。
幾顆黑色的彈丸砸進了人群中,就像丟進水裡的石塊,泛起幾道漣漪便消失了。
洪承疇忽然想起雲昭曾經跟他說過的一句話。
人天生就該是惜命的。
因為我們在人世間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活著,我們之所以努力,之所以進取,完全是為了活的更好……
既然如此,那就很難理解了——為什麼在戰場上,我們就忘記了生命的珍貴呢?
這真的是一個悖論——為了活的更好而拚命……
所以呢,每個人都是天生的賭徒!
鬆山堡的防禦幾乎是無死角的,不論建奴從那個方向過來,這裡都有充足的人手來防禦,加上洪承疇在來遼東之前,優先準備的就是火器。
這讓他在遼東的時候,哪怕是在錦州城下被多爾袞圍攻的時候,依舊能保持強大的戰力邊戰邊退,並且在撤退中讓多爾袞吃儘了苦頭。
在密集的炮火中,建奴趁著土地潮濕,泥濘,開始挖壕溝,就在鬆山堡的正前方,一道道壕溝正在迅速的靠近鬆山堡。
箭矢,火槍,火炮隻要發動,就可以輕易地剝奪彆人的生命,現在,這些武器正在做這樣的事情。
而進攻依舊沒有停止。
人死了,屍體就會被丟到壕溝上麵當做防禦工事,有些工事還活著,一次次的用手扒拉掉埋在身上的泥土,最終無力自救,漸漸地就變成了工事。
洪承疇早早的在鬆山堡城牆下邊挖了一條橫溝,因此,當這些建州人的縱向前進的壕溝抵達橫溝之後,埋伏在橫溝裡的長槍手,就從兩側將長矛刺過去,出來一個,就刺死一個,直到屍體將縱向壕溝口填滿。
沒有人退縮。
送死的人還在繼續,刺殺的人也在做同樣的動作。
這樣的戰爭毫無美感可言,有的隻有血腥與殺戮。
有時候,會從縱向壕溝裡鑽出來幾個身著甲胄的甲士,他們有時候會比那些身著皮甲的人多活片刻,也僅僅是片刻而已,橫向壕溝裡的預備明軍不會給他太多的騰挪空間,往往是七八根長矛一起刺過來,就算是武藝超群的建奴,也會在這個不利的空間裡殞命。
一個時辰之後,建奴那邊的響起了刺耳的鳴鏑,那些縱向壕溝的裡的建州人也就冒著頭頂的箭矢,槍彈,舉著盾牌快速的退出了射程。
此時,壕溝裡的明軍已經與建州人沒有什麼區彆了,大家都被泥漿糊了一身。
看到建奴如此不惜代價的要纏住他,洪承疇忽然笑了,看來,王樸那邊還有回旋的餘地。
他隻希望冒雨趕去筆架山的夏成德還來得及阻止王樸愚蠢的行為。
在此時投靠建奴應該是最差的一種選擇。
誰都看得出來,此時建奴的雄心是有限的,他們已經沒有了進取中原的意願,之所以要在這個時候發起鬆錦之戰,並且準備不惜一切代價的要獲得勝利,唯一的原因就是山海關!
山海關卡在燕山的咽喉之地上,對對大明來說是雄關,反過來,一旦獲得山海關,對建奴來說,這裡依舊是抵禦雲昭的巍巍雄關。
雄踞山海關,與中原王朝劃地而治,這就是黃台吉發起這場大戰最直接的目的。
洪承疇就是看到了這一點,才篤定的準備用這一戰來展現自己的蓋世才華。
從城外浪戰歸來的吳三桂安靜的站在洪承疇的背後,兩人一起瞅著剛剛恢複平靜的鬆山堡戰場。
橫向壕溝裡的明軍們,正在剝死屍上的甲胄,收拾好甲胄乃至能穿的衣衫之後,就把赤條條的建奴屍體從橫向壕溝裡的丟出去。
“督帥昨夜匆匆派遣夏成德離開鬆山堡所為何事?”
吳三桂的目光繼續落在城外的兵卒身上,話語卻有些咄咄逼人。
洪承疇笑了一聲道:“你舅舅一家何其的糊塗啊,你與他錦州一彆,恐怕會變成永訣。”
吳三桂道:“祖大壽是祖大壽,吳三桂是吳三桂。”
洪承疇搖頭道:“世上的事情如果都能站在一定的高度上來看,作出錯誤決定的可能性很小,問題是,大家在看問題的時候,總是隻看眼前的利益,這就會導致結果出現偏差,與自己先前預期的有所不同。
你舅舅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他投靠過建奴一次,然後又反叛過一次,朝廷理解他的行為,因為這是無奈之舉,陛下更是對你舅舅大肆表彰,你舅舅應對的還算不錯,除過不接受詔書回京之外,沒有彆的紕漏。
吳三桂,派人去告訴你舅舅,他可以第二次反叛建奴了,否則他祖氏一族恐怕會沒有葬身之地。”
吳三桂繼續看著遍地的屍體,像是夢遊一般的道:“不知為何,大明王朝已經越發的破敗了,可是,人們卻好像越發的有精氣神了。
督帥,是因為雲昭那句——‘遼東殺奴好漢,便是藍田座上客’這句話的影響嗎?”
洪承疇皺眉道:“你從哪裡聽來的這句話?”
吳三桂嗬嗬笑道:“在遼東,吳家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耳目的,督帥,您告訴我,我們現在如此苦戰到底是為了大明,還是為了藍田雲昭?”
洪承疇麵無表情的道:“君命不可違。”
吳三桂見洪承疇避而不談關於雲昭的話題,就再一次拱手道:“王樸沒有投靠建奴,可是,他也沒膽子斬殺建奴範文程。”
洪承疇道:“你如何知曉的?”
吳三桂道:“此事隱秘,下官到今日方知,而督帥昨晚便知曉了,下官更加驚奇督帥是如何知道的。”
洪承疇瞅著吳三桂道:“你是說王樸還靠得住?”
吳三桂搖頭道:“下官隻說王樸不至於投靠建奴,督帥不用急著突圍了。”
洪承疇笑了,對吳三桂道:“你願意把命懸在王樸這等人的褲襠裡?”
吳三桂搖搖頭。
洪承疇就笑道:“計劃不變。”
吳三桂乾脆的離開了,這讓洪承疇對這個年輕的武官心存好感。
至少,這是一個很懂得分寸的人。
洪承疇坐在城頭看建奴,黃台吉也坐在一張椅子上看洪承疇。
在望遠鏡裡,洪承疇的模樣還算清晰。
黃台吉收起望遠鏡對身邊的多爾袞道:“這麼說,我們現在連王樸這等貨色都無法撼動是嗎?”
多爾袞冷淡的道:“藍田的存在,已經讓這些明人多了一個選擇,而我們明顯不是最好的那個選擇。”
“那就給王樸製造困境,讓他沒有投靠藍田的可能。”
多爾袞躬身道:“已經在做了。”
“你覺得洪承疇會突圍嗎?”
“一定會!而且會很快。”
“為何?王樸並未投靠我們。”
“因為洪承疇此人不會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王樸這等人身上。”
“既然他不相信王樸,為何還要用這等人?”
“回陛下的話,因為他沒有選擇。”
黃台吉看著多爾袞道:“就像我必須用你一樣?”
多爾袞低頭道:“您已經褫奪了我的兵權。”
黃台吉嗬嗬笑道:“看來我比洪承疇的選擇多了一些。”
多爾袞抬頭看著自己的兄長,自己的皇帝歎息一聲道:“如果我們還不能奪取更多的火炮,火槍,不能快速的訓練出一批可以數量操作火炮,火槍的軍隊,我們的選擇會越來越少的。”
黃台吉笑道:“雲昭是強敵,卻還沒有達到不可戰勝的地步。”
多爾袞麵無表情的道:“我們在石家莊與雲昭作戰的時候,大家基本上打了一個平手,可是當我們進軍藍田城的時候,我們與雲昭的戰爭就落在下風了。
當嶽托在捕魚兒海與高傑大軍作戰的時候,我們已經沒有任何優勢可言了。
嶽托的指揮沒有漏洞,高傑的指揮也沒有比嶽托高明,將士們依舊悍勇敢戰,可是,這一戰,我們失敗了,失敗的很慘。
皇兄,這說明了什麼,您應該很清楚。”
黃台吉單手捏住椅子扶手道:“所以,我們要用山海關的高牆,將雲昭這匹餓狼關在外邊。”
“擋不住的,皇兄,雲昭的目光不僅僅盯在大明國土上,他的目光要比我們想象的遠大的多,聽說雲昭準備創造一個遠超漢唐的大明。
而這些傳言正在逐漸實現。
他的一支大軍如今正在大同河西四郡,目標直指西域,他的另一支大軍正在壓迫張秉忠,將張秉忠當做狗一般為他們打通直達福建的海路。
這說明,藍田雲昭的已經開始舒展他的雙臂了,一路向北,一路向南。
他不可能給我們大清劃地而治的可能的,就算是我們如何退讓,也沒有任何共存的可能。
皇兄,我們就不該把有限的力量消耗在這場與大明的戰爭中。
拿到山海關對我們來說毫無意義……唯一的結果就是,雲昭利用山海關,把我們死死的拖在關外。”
黃台吉冷哼一聲,兩道鼻血就從鼻孔裡冒了出來,染紅了他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