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工82廠,已是下班時間。
已經獲得正式代號為404的04項目保密車間裡,來自全國多家地方機床企業的工程師們紛紛收拾起自己的工作用品,說說笑笑地往車間外走,隻有一位身材苗條的女孩,仍然蹲在一台拆開的機床前,拿著測量工具在忙碌著。
“小於,還不吃飯去?”
項目組長關墉走過來,關切地招呼道。
“關老師,我還不餓呢。”
於曉惠抬起頭,用手撩了一把額前的幾根亂發,笑著向關墉說道。
“你還在研究這台深孔鏜呢?彆弄得自己太緊張了。”關墉說,“人家的機床有訣竅,那是秘而不宣的,咱們隻能慢慢摸索。咱們和國外的差距,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夠彌補過來的。你天天不按時吃飯,錯過開飯時間了,就拿一包方便麵應付,長期這樣下去,身體會垮的。”
於曉惠說:“謝謝關老師。其實我也不是光吃方便麵的,我還有我男朋友寄給我的牛肉呢,用微波爐熱一下,特彆香,比食堂的菜好吃多了。”
“是嗎,還有這回事?哈哈,恐怕這裡還有精神因素吧。也好,你們小年輕的事情,我是弄不懂的,那我先下班了,你也早點下班回去吧。”
“好的,關老師再見。”
關墉和其他的同事都離開了,於曉惠重新低下頭,拿起放在一旁的卡尺開始測量機床各個部件的尺寸,眉頭漸漸地皺了起來。
這是一台由臨一機公司仿造德國博泰公司同類產品設計並製造出來的深孔鏜床,是國防裝備製造所需要的核心設備之一。於曉惠參加了這台鏜床的設計,知道其主要部分都是完全參照博泰機床設計的,可以算是一台徹頭徹尾的山寨機。
臨一機在製造這台鏜床的時候,要求十分嚴格,所有的部件尺寸和裝配精度都與博泰機床無二,一些關鍵部件甚至直接采用了進口件,可到實際使用的時候,卻依然達不到原機的精度。
原因方麵,即便於曉惠作為一位沒有太多實踐經驗的在校博士生說不出來,如關墉等在企業裡滾打了幾十年的老工程師肯定是能夠說出來的。
這其中,有裝配上的一些訣竅,也有機床部件材料熱處理上的差異,甚至不同部分的配重也有講究。機床高速運轉的時候,一點細微的不平衡都會被放大,進而影響到刀具和工件的穩定性。
對於精度要求不高的機加工來說,這些影響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但如果加工精度要求高了,這些因素就都需要考慮在內。國產機床在高精度加工方麵一直表現不佳,就是因為無法解決這些問題。
“隻能是不斷地嘗試,積累經驗和數據,沒有彆的辦法。”
這是老工程師們對於曉惠的教誨。博泰能夠解決這些問題,是因為它有許多年製造高精度機床的經驗,事實上,它的經驗也是用一次一次的失敗換來的,背後是無數金錢的支撐。
中國機床企業是近年來才開始研製高精度機床的,技術上與國外有著很大的落差。因為存在落差,所以國內的用戶就不願意使用國產高精度機床,而這又使中國機床企業難以獲得積累經驗的機會。
這一次科工委下決心搞“04項目”,一邊從西方國家進口高精度機床,一邊支持國內企業研製同類產品,並且拿出了充足的資金用於試錯,魄力不可謂不大。但正如關墉所說,差距不是一兩天就能夠彌補過來的,中國機床企業要補的課實在是太多了。
難道就沒有辦法縮短這個時間嗎?
這是於曉惠這些天一直都在思考的問題。
她知道經驗的重要性,但她同時也相信,理論分析能夠彌補經驗的不足,能夠做到事半功倍。但是,理論應當從何入手呢?她隱隱約約地想了一些東西,但要具體去做的事情,卻又抓不住這些思想的碎片。她一遍又一遍地測量著拆開的機床,想從這些枯燥的數據中尋找靈感。
“於工,還在忙呢?”
一個聲音在於曉惠身邊響起。
於曉惠扭頭一看,見說話的是車間看大門的老師傅趙金泉。這是一位60來歲的老工人,據說是退休之後返聘回來的,被82廠安排在404車間做一些勤雜工作,晚上則負責在車間值班。
他成天笑咪咪的,對誰都特彆客氣。於曉惠有許多次都讓他不要稱呼自己為“於工”,叫自己“小於”或者直呼其名即可。但趙金泉堅持說於曉惠和其他人一樣,都是有學問的人,理應被尊稱為“於工”的。
“趙師傅,我在這琢磨一下這台鏜床。”於曉惠客氣地向趙金泉說道。
“這是咱們自己造的鏜床吧?我看和德國人造的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了。”趙金泉湊上前來,用手摸著鏜床,感慨地說。
於曉惠歎道:“看起來是差不了多少,可是實際做加工的時候,差彆還是挺大的。博泰的鏜床,1000毫米深孔能夠保持2微米的精度,我們隻能做到5微米,再往下就達不到了。”
她能夠這樣對趙金泉說話,是因為知道趙金泉也懂機床。平時大家在車間裡做實驗的時候,趙金泉經常會過來看看熱鬨,說到具體某種機床的性能時,他還能評論一二,顯得對機床頗有一些了解的樣子。
聽到於曉惠的話,趙金泉說道:“於工,你也彆太焦心了。咱們和德國相比,還是有些差距的。我記得原來咱們自己都造不了這種級彆的深孔鏜床,外國人又不肯賣給咱們,我們82廠過去還搞過土設備來做深孔鏜呢。”
“是啊,可那是過去的事情了。”於曉惠說,“趙師傅,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們臨機集團這些年從國外進口了一大批設備,又自己搞了一些技術革新,很多方麵和國外已經沒有什麼差距了。
“就說這台深孔鏜床,我們用了很多進口配件,自己生產的配件也基本達到了博泰原裝配件的水平。可同樣的東西,裝配起來就是不如人家的好,實在是讓人覺得難受啊。”
趙金泉問:“我看你這幾天天天都在車間裡加班,有時候加到深夜才回去,就是在琢磨這件事情嗎?”
“是的。”於曉惠說。
“那麼,你琢磨出啥了?”趙金泉問道。
於曉惠一愣,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了。
82廠能夠安排趙金泉到404車間來值班,這個人當然是可以信得過的,於曉惠不存在需要向他保密的問題。但作為一個看大門的老工人,向於曉惠詢問機床設計上的問題,而且是這種連於曉惠自己都覺得很困難的問題,似乎就有些不正常了。
就算於曉惠願意滿足老工人的好奇心,向他解釋一二,他又能聽得懂嗎?
見於曉惠不說話,趙金泉笑了笑,自己先開口了。他說道:“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說出來給於工你聽聽,沒準能給你一些參考,不知道你有興趣聽沒有?”
“好啊!趙師傅你請講吧。”於曉惠應道。她是一個很謙遜的人,即便是對一個老工人,也能保持足夠的尊重。
不過,在她心裡,對於趙金泉能夠給自己提出什麼好的建議,基本是不抱啥希望的。她覺得,趙金泉或許就是那種“民科”,想法很多,但要麼是站不住腳的瞎想,要麼就是學術界早有定論的一些知識。
趙金泉說:“我覺得,於工你的思考方向可能出了一點問題。你總是在這裡分析我們的機床哪個配件做得不如人家的好,哪個地方裝配上出了什麼差錯,這樣想下去,恐怕是很難想出一個結果來的。”
“那麼,我該怎麼想呢?”於曉惠問。
趙金泉說:“其實,造機床就像我們造導彈一樣。要造出最好的導彈,不一定需要用最好的部件。我們國家的加工技術水平一直都不如西方國家,所以我們造出來的部件,也不如人家的那麼精密。可我們因此就不造最好的導彈了嗎?”
於曉惠眼睛一亮,她覺得自己似乎是抓住了什麼線索。她盯著趙金泉,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趙金泉說:“我們的設備不如彆人,造出來的部件不如彆人的好,可我們有一樣致勝法寶,能夠把不完美的東西,通過完美的方法組織起來,變成一個完美的整體。”
“您是說……係統工程!”於曉惠脫口而出。
這些天,於曉惠一直都在思考改進機床的問題,偶爾也會想到應當把機床當成一個整體來分析,而這恰恰就是係統工程的思路。她在學校的時候,接觸過係統工程的概念,但了解不深,臨到應用的時候,就不知道從何下手了。
趙金泉跟她說的意思,分明就是在講係統工程。用不完美的部件,組合成完美的產品,這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情啊。
“沒錯,就是係統工程。這幾十年,我們就是靠這個法寶,在簡陋的條件下,研製出了世界第一流的火箭、衛星和導彈。我琢磨著,這個方法對你們研製機床也是有用得。”
趙金泉緩緩地說著,眼睛裡透出了睿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