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風的這個想法,是到臨一機工作之後才形成的,這是來自於實踐的認知。初到臨一機時,唐子風覺得臨一機的技術實力雄厚,產品質量好,隻要把營銷工作做好,必定能夠把那些小型的私營機床企業擠垮,壟斷整個市場。
但接觸了實際之後,唐子風發現自己的想法過於理論化了。在這個市場上,有一些並不特彆在意機床質量的客戶,他們有時候是因為接了一個臨時訂單,從而需要采購一批機床,用於完成這個訂單的任務。對於這些客戶來說,下一個訂單是否能夠拿到,並沒有把握。所以他們不會采購質優價高的機床,而是會選擇一些廉價的劣質機床,隻要能夠完成眼前的工作即可。
小型私營機床企業恰好可以為這樣的客戶提供產品,把價格壓到一個難以想象的低水平上。臨一機並非造不出這種劣質機床,但臨一機不能這樣做,因為這會砸了自己的牌子。
既然自己不能做,那麼這個市場就與自己無關了,讓彆人去做又有何妨?有這些劣質機床墊底,韓國企業的機床報價就不可能太高,如果你一台機床的價格是人家的10倍,而一台機床的壽命隻有人家的3倍,客戶會如何選擇呢?
能夠培養起一批私營機床企業去和韓國企業搗亂,打破韓國企業利用中國市場發展的企圖,何樂而不為呢?
謝天成也是有經驗的領導,一聽就明白了唐子風的思路,他點頭道:“這個想法不錯,回頭我們會找其他機床企業的領導談談,讓他們考慮一下這個思路。”
唐子風說:“要特彆提醒他們一點,幫助私營企業,是為了削弱韓資企業。而削弱韓資企業,是削弱我們自己的競爭對手。在這個問題上,私營企業是我們的同盟軍,而不是對手。”
“對,這個提醒很必要!”謝天成應道。
說完第一點,唐子風接著說道:“第二個方麵,就是我們這些國營大廠要努力提高技術水平,瞄準國內的中高端機床市場。目前,國內高端機床市場幾乎完全是被進口機床占領的,我們自己占的市場份額很小。中端市場差不多是平分秋色,我們主要是靠價格優勢才保住了半壁江山。
“說到底,就是我們的技術水平太低,尤其是數控技術,遠遠落後於國外,甚至與韓國企業相比也處於劣勢。這個問題不解決,我們遲早是會被淘汰出局的。”
謝天成說:“這個問題也是老生常談了,你們考慮怎麼解決?”
“抱團取暖。”唐子風說,“日德的機床企業很多都是百年老企業,底蘊很深,我們光憑各家企業單打獨鬥,是很難和他們競爭的。我們考慮,必須把全國的大型機床企業聯合起來,共同攻關,共享成果,這樣才有希望趕上和超過國外的機床巨頭。在這一點上,我們也希望二局能夠給我們提供支持。”
“哪方麵的支持?”
“製度和資金。”
謝天成說:“你說資金,我能理解。我們會向財政要求,為你們提供更多的技改資金支持。最近中央領導同誌也做過一個重要指示,指出機床是工業之母,是萬器之祖。機床不能實現自主,我們的整個製造業都會受製於人。抓住了機床,我們就擁有了向任何一個領域進軍的武器。”
周衡插話說:“這就是當年老人家為我們臨一機的機床取名為‘長纓機床’的原因。老人家說過: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機床工業就是我們國家製造業的長纓,欲縛蒼龍,先請長纓。”
謝天成說:“沒錯,中央領導同誌也是這樣的觀點。所以,最近我們會向財政打一個報告,要求財政加大對於機床產業發展的扶持力度,你們所擔憂的資金問題,應當會有很明顯的緩解。剛才說的是資金問題,那麼,小唐,你說的製度問題,又是什麼意思呢?”
唐子風說:“製度方麵,要促成各家國營機床大廠的橫向合作。合作的方式可以是多樣化的,比如說合作研發某些技術,然後共享研發成果,還有建立合股公司,開發新產品。最終,各家企業要形成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格局,共同發展。”
謝天成搖頭說:“你這個想法可有些想當然了。彆說現在我們是在搞市場經濟,就算是計劃經濟年代裡,各家廠子也是互相摽著勁的。那時候,互相交流技術的事情倒也有,但涉及到爭投資、爭項目之類的事情,各家企業絕對是互不相讓的,這一點周廠長是了解的。你說希望各家企業搞合股公司,開發新產品,難度太大了。”
唐子風說:“正因為我們現在是搞市場經濟,所以要合作才更方便。過去互相交流技術,都是免費的,其結果就是大家都不樂意開發技術,因為花了大力氣搞出來的技術,人家來一趟就白白拿走了。我們用市場的方法來做,誰出錢誰受益,想吃桃子就得澆水,大家反而更容易合作了。”
“老周,你看呢?”謝天成向周衡問道,他覺得自己一個人難以說服唐子風,於是拉了周衡來助戰。
周衡說:“這個問題,小唐跟我交流過。我覺得,事在人為吧。各家企業的情況也不太一樣,有些企業是願意合作的,有些就想吃獨食,不願意和彆人合作。我們到時候找那些願意合作的企業去合作就好了。”
“關鍵是,局裡要鼓勵這種合作,這樣我們才能師出有名。”唐子風說。
謝天成想了想,說:“關於這件事,你們打一個報告上來。局裡討論一下,如果覺得可行,由局裡發一個通知給各家企業,也不是難事。”
“那這件事就說定了。”唐子風說,“第三個方麵嘛,也是需要國家來辦的,那就是要禁止韓資企業兼並我們的優質機床企業。如果是那些沒有技術積累的小企業,它們想兼並也就兼並了,但像臨一機這樣有幾十年傳統的老牌企業,不能允許它們兼並。”
“這個也有難度。”謝天成皺著眉頭說,“如果是咱們機械部所屬的企業,咱們倒是好控製,不允許對方兼並,也是可以做到的。但各省市都有自己所屬的地方企業,它們招商引資心切,拿出這些優質企業來和外方合資,是很常見的事情,我們也很難乾涉。”
唐子風笑著說:“如果不難,還需要局領導出麵乾什麼呢?”
謝天成也笑道:“可是局領導也不是萬能的,省裡要把自己所屬的企業拿出來與外商合資,我們也管不了啊。”
周衡說:“局長,這方麵,有沒有可能請中央發一個文件,將優質機床企業界定為關係國計民生的重要企業,禁止與外商合資。或者即便是要合資,也必須由中方控股,不能交給外方控股。”
謝天成說:“這個也不好操作,國家明確提出了要減少對正常經濟活動的乾預。而且咱們國家目前正在進行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談判,市場開放也是入世談判的重要條件之一,政府如果對企業兼並這樣的事情過多乾預,恐怕會影響到入世的大局。”
“這……”周衡也遲疑了。入世談判是當前的一件大事,減少政府對經濟活動的乾預,開放市場,都是中國加入世貿組織的前提條件,這是不能隨便違反的。唐子風剛才說的禁止韓資企業兼並優質機床企業,屬於政府乾預經濟的行為,如果韓方就此事提出質疑,中方是不得不考慮韓方要求的。
唐子風自然也知道入世這件事,他想了想,說道:“謝局長,這件事能不能折衷一下,局裡確定一批最重要的機床企業名單,列入限製外商合資的範圍。至於其他的企業,就交給市場去選擇好了。”
“這個倒是可以。”謝天成拿起筆,把這一條記了下來。
事實上,唐子風說的這個問題,謝天成也是考慮過的。中國是一個非常在意產業完整性的國家,就機床產業來說,國內擁有一個非常完整的格局,所有門類的機床都能夠自主製造,雖然多數機床的技術水平無法與世界先進水平相比,但至少解決了“有沒有”的問題,這使得中國在麵臨國外“卡脖子”的時候,不至於一籌莫展。
有些門類的機床市場需求比較少,全國也隻有一家企業能夠製造,這樣的企業就屬於填補國內空白的企業。如果這家企業被外資控製,就意味著中國的機床產業格局中出現了空缺,這對於國家的產業安全是非常不利的。
這兩年,在其他產業領域裡,已經出現過這種情況,某家唯一能夠生產某種設備的企業,被外資兼並,使中國失去了生產這種設備的能力。這一問題已經引起了有關部門的關注,一些部門也提出了要保護關鍵性企業的思路。
接下來,唐子風又說了其他的一些意見,謝天成一一做著記錄。周衡坐在旁邊,隻在必要的時候幫唐子風補充一兩句,或者在謝天成一時沒聽明白的情況下,替唐子風做些解釋。
唐子風全部說完,謝天成也在筆記本上記了好幾頁。翻看著這幾頁紙,謝天成內心有了一些異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