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福一行抵達碎葉城時,已經是五月十八日,畢竟是當前安西唯二的大型漢民聚居地,又是安西的軍政中心,碎葉這邊,人煙還是比較充足的。隻不過,在楊福看來,比起郭城那邊,碎葉要少些活力。
日光略淡,但照在身上依舊有幾分酷烈,城市就像一個火爐子,悶得人喘息困難。城上的守備是森嚴的,街道的巡邏是嚴密的,感受著城中壓抑的氛圍,楊福也不緊汗水涔涔。
都督府派出了一名軍官接待,負責引導、安排這批來自甘州援應物資的驗看與接受。具體的交接事務自有手下人去辦,讓楊福略感失望又或者說好奇的是,都督府竟然沒有其他表示。
要知道,前兩次來碎葉,都有都督府要員接待,至少也是長史、參軍級彆的官員,上一次,還受到溫國公向德明接見,向德明親自對楊福表示慰問。
而經過一番旁敲側擊方知,都督府正在舉行一場會議,碎葉城內的主要權貴們正齊聚一堂。試探著問是何緣由,據說與集勒鎮事件有關,楊福更感興趣了,幾日前他才親身經曆了那場亂事
勤政殿內,都督府主要僚屬及安西主要將領齊聚於此,當然,核心人員,還是劉旻、劉昉、劉曄、向德明這三王公以及老帥康再遇,高級將帥中,隻有楊延朗因坐鎮怛羅斯不在。
這樣高規格的會議,在安西自然也是不多見的,也唯有麵臨著生死攸關的問題,才能如此重視。主座是空在那裡的,大概是為了表示對兄長的尊重,劉旻並未像過去的高級會議那般,堂而皇之居主位,不過,會議的主持還是由其把控著。
而會議從一開始,便是在一種嚴肅的氛圍中進行,沒有先提出會議主題,而是由記室參軍向在座通報了一係列的數據。
從集勒鎮教匪作亂的損失,到這些年境內匪亂的數量與破壞;從安西各地的生產、稅收困境,到黑汗、薩曼遺民的管理、鎮壓問題;從安西諸軍的日常消耗,再到安西各城如今的輜需儲備
基本上,把安西如今麵臨的困境,詳詳細細地擺在了大夥麵前。劉旻居左首,表情沉凝,抬眼掃了眼臉色都不大好看的眾人,緩緩開口:“情況已然很清楚了,安西過去,一直麵臨著兩大問題。
西部外患,隨著我們擊敗ysl聯軍,接壤的薩曼國又陷入內亂,外部威脅,可暫時不作討論;
其二,便是層出不窮、屢剿不儘的‘教匪’、‘民賊’叛亂,此事從收複碎葉之後,便始終盤亙於境內,奪取怛羅斯等地後,情況就更加嚴重。因為匪亂、騷亂,我安西軍民的損失,諸位也聽到了,可謂慘重!此情,已成痼疾,是安西歸治的最大阻礙。”
頓了下,劉旻又道:“洛陽的消息,在座諸位恐怕都知曉了,朝廷已然改變西征支援政策,過去十年那般,大量援自國內的軍需輜重,將會逐步減少,直至停止。
也就是說,從今往後,安西不能僅指望朝廷的支援與扶持,必須得想辦法自力更生了。而安西治下糧食生產,各地錢糧稅收,完全無法供應大軍輜需消耗,從今夏開始,安西軍民一應消耗,已經開始動用這些年積攢的家底。
便是安西當前麵臨的一個新問題,並且更加嚴重,亂匪還可以努力去剿,若軍民吃不飽肚子,那才是大問題,將直接動搖我們在安西的立身之基!
今日召集諸位,就是要議一議,針對眼前這兩大問題,當如何解決,安西之後,又將何去何從!”
劉旻言罷,殿中進入了短暫的沉默,眾人默默思考一陣後,率先站出來的,便是碎葉兵馬指揮使,常古真。
常古真如今堪稱安西都督府下第一悍將,作戰異常勇猛。他最初的前程還是太子劉暘賞的,然真正揚名,是在當初的龜茲血戰。
自那以後,便受到劉旻的賞識與提拔,西征以來的大杖、硬仗都有他活躍的身影,十多年後今日,也從一個普通的低級軍官,升遷為碎葉兵馬指揮使,手下統率著三千步騎,是碎葉城兩支防軍之一。
而集勒鎮,也在常古真負責的防區之內,集勒遭襲,損失慘重,他多少得有些連帶責任。因此,常古真的態度也是格外堅決,粗糲的麵龐上透著狠意,隻見他殺氣騰騰地道:“大王,‘教匪’作亂,侵害軍民,斷難容之,末將請求率軍進剿,將那些臭蟲斬儘殺絕!”
若是平時,對於愛將的請求,縱然劉旻不認可其想法,多少也要勉勵一番。但這一次,劉旻隻是點點頭,然後反問道:“賊匪不是木樁,大舉進剿,必然隱遁山林,躲避兵鋒,屆時當如何應對?也跟著進山與之糾纏?能夠將之斬儘殺絕嗎?
這兩年,都督府組織的清剿行動還少嗎?府庫調撥錢糧可有不足?將士剿賊豈有不儘力?然而,匪患依舊不止,為何?不搞清楚症結所在,而後對症下藥,豈能達成目標?”
“這”見劉旻這麼說,常古真訕訕一笑,然後果斷把皮球踢了回去:“末將愚鈍,還是聽從大王軍令吧!”
左右,常古真之目的,也隻是表明一個態度吧!當然,他態度,也基本能代表大部分安西將領對“教匪”的態度,堅決而強硬!
另外一邊,溫國公向德明適時地開口了:“魏王殿下所言,可謂一言中的,深切綮肯!依老夫看來,那些嘯聚山林、活躍於山嶺村野的賊匪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始終能獲得當地教民、信徒的支持,並從他們手中得到糧食、被服、牲畜乃至武器、兵源!
若沒有這個基礎,僅那些‘教匪’,縱然無法全部餓死於山林,也斷不能猖獗至今,仍有襲擊我市鎮的實力!這也是‘教匪’始終剿之不絕的原因,這才是我安西想要根治此疾的方向!”
“何為‘教匪’?”停頓了下,向德明語氣逐漸嚴厲:“乃是那些信仰ysl教義,不敬我漢家聖人,不臣我安西管治,以教法為組織,結聚對抗都督府的賊匪!
容老夫說句實話,過去這兩年,都督府的剿賊策略,是有疏漏的,消滅目標多放在那些活躍的大股‘教匪’身上,成效雖有,但隻是揚湯止沸。
同時,對於治下那些ysl教民與信徒,監管並不嚴格,甚至有所放鬆!
依老夫看來,所謂教民、教匪之間,隻有一線之隔,而無本質區彆,進山則為匪,在村則為民。同樣是受那ysld邪教的蠱惑與誘導,不安分勞作納稅,一心與我安西軍民作對!”
“因此!”說到這兒的時候,向德明腰杆子都挺直了,環視一圈,語氣冷冽地道:“要解決‘教匪’,必先解決‘教民’,要解決‘教民’,則必須解決“教廷”!
對於ysl教的難纏,在座諸位想來都是有所體會的,這些年,都督府雖有打壓限製,但做得並不到位,態度不夠堅決,手段不夠徹底。
時至如今,此教的存在,已然嚴重影響我安西軍民正常生活生產,已然危及我漢家軍民對安西的統治,斷不能再有絲毫的妥協與容忍!
依老夫看來,魏王殿下所提當前安西麵臨兩大難題,歸結來看,實則是一個問題。
‘教匪’的問題不解決,治安不穩定,百姓是生計勞作不得安心,何來的糧食產出,都督府又何來的錢糧稅收?
老夫提議,對於安西境內之ysl教,必須要有一個明確態度了!”
向德明這一番話後,殿中的氣氛逐漸火熱了,顯然說到了很多人心坎兒裡,幾名將領,甚至一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模樣。
見氣氛被拱起來了,觀察著眾人反應的劉旻心中微微鬆了口氣,隻要他們這些人意誌統一,在安西就沒有辦不成的事。
不過,目光遊動,逐漸落在對麵而座的趙王劉昉身上,輕咳一聲打斷掀起的討論,然後向劉昉問詢道:“四哥,小弟以為,今日安西之狀況,與當年榆林之亂,極為相似,榆林平叛的經驗,也可作借鑒!
當年,正是在四哥的統率下,榆林亂事,方才取得最終的平定。
對安西‘教匪’問題,不知四哥有何策略,還請不吝指教!”
劉昉本已有些出神,此時聽到劉旻發問,又提起榆林之亂,思吟幾許,方才靜靜地看向劉旻:“榆林之亂的最終平定,是有朝廷的全力支持,有十數萬大軍的圍困,安西這邊,有重演榆林平叛的實力嗎?”
聞問,劉旻輕輕一笑,道:“安西不比國內,但安西的情況也有其特殊之處!”
至於有何特殊之處,稍加思考,也能明白。榆林那邊,朝廷動用那麼龐大的實力,根本原因在於想要將之限製於榆林境內,黨項人漢化程度較高,一旦擴散,影響的都是大漢內地州縣,難以估量後果如何。
而安西這邊,隻是安西,就算將之鬨個天翻地覆,也就爾爾。那些教匪、教徒,怎麼都不可能往大漢那邊逃跑吧
“連黑汗都為我們滅亡了,ysl聯軍也被我們擊敗,對付區殘匪餘孽,又何必有過多顧忌?”
再說直白點,中亞地區的這些遺民,暫時還不被當人看,在安西治下,隻是三等甚至四等人,整治他們,無需任何顧忌,也無吝任何手段!
“六弟既然有所決議,眾將也不反對,為了安西的長治久安,為了漢家軍民永久立足此地,為兄自當全力支持!”劉昉平靜地說道。
聽劉昉表態,劉旻麵露喜色,用力地抱拳道:“多謝四哥!”
“說了這麼多!不知六哥,打算如何行事?”這個時候,一直沒作話的涼公劉曄,開口了,語氣略顯平淡。
聞問,劉旻目光堅定,握拳道:“毀寺,滅教,殺賊,易服!信教不留頭,留頭不信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