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有些讓人訝異,王繼恩與喦脫相繼死後,劉皇帝是好生傷感了兩日,甚至在無人的地方默默流了些眼淚。他哭的,或許並不是那兩名老奴,而是過去幾十年的回憶以及大好時光,畢竟,那二人是真正見證著他劉皇帝是如何走到當下的
有些幾十年的習慣,真不是輕易改變的,也不是說斷就能斷的。人已沒了,劉皇帝在這幾日間,支使內侍之時,仍舊忍不住喚喦脫的名字,這既讓身邊人惶恐無措,也平添哀思。
喦脫之死,對劉皇帝個人生活的影響同樣是很大的,找一個替代者不難,難得是如何讓劉皇帝習慣,但偏偏,他是大不習慣。
新的內侍行首名叫胡德,乃是秋華殿折賢妃的近侍太監,被劉皇帝強行討要過來的,顯然,劉皇帝信任的並不是此人,而是折賢妃。或許就連劉皇帝自己都意識到了,在故人凋零的當下,能夠讓他放心信任的人,連鳳毛麟角都沒有了,折賢妃顯是其一。
因為此事,還惹得高貴妃吃了飛醋,畢竟如今高貴妃主持後宮事務,雖無皇後之名,卻有其實。皇帝需要近侍,怎麼著也該問問她的意見,即便退一步,賢妃能調教好奴仆,她秋華殿的人,難道就不夠忠誠,就侍候不好官家了?
胡德也是資深太監了,還不滿五十歲,年輕力壯的,“業務素質”就更不用提了,更重要的是,有一股敦厚端正的氣質,一看就是賢妃身邊出來的人。
但,人再好,也不是喦脫,這就是最大的區彆。同時,關於自己身邊的侍從掌班製度,劉皇帝又進行了更為嚴密、周全的改進,其中最基本的一點原則,就是不得單人侍駕,尤其在他就寢之時,任何人單獨靠近禦榻,不論何由,即刻處死。
就是召後妃侍寢,也得有兩名宮娥在旁看著,當然,以老皇帝的身體,早已是有心無力,那活兒早就不靈光了但製度原則,就是如此。
劉皇帝這種種的規定安排,就反應出一個心理:總有刁民想害朕。王繼恩臨死前的提醒,作用是很大的,那被奴仆刺殺的遼國皇帝耶律璟之下場,的確值得引以為戒。
當年,消息傳來之時,劉皇帝就已經有所警惕,同時總結其中的緣故,因此對於身邊人,劉皇帝還算是寬厚的。但是,對於如今的老皇帝來說,連喦脫、王繼恩都殺了,那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不懷疑,所以,哪怕辛苦麻煩些,該防還得防著
劉皇帝能接受自己老死、病死,絕不甘心因為什麼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意外”致死。劉皇帝如今這等晚年心態,怕是無人能夠體會,同樣的,也很難為人想象,老皇帝已魔怔到如此深重的地步。
劉皇帝近來的心情顯然很差,看起來鬱鬱寡歡的,人也更加蒼老了,就像一根快要爛到心的朽木。但這根朽木,即便腐爛了,也仿佛帶著劇毒,更加讓人畏懼。
旁人如何感想,劉皇帝已然渾不在意了,但有心無力的感覺,他卻也品嘗愈深。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懷疑自己還能否壓服群臣,就越猜忌是否有人藐視天威、興風作浪,就越要折騰出點動靜,以顯示他的存在。
這種心理,顯然比從前還要嚴重,而若想讓劉皇帝安分下來,恐怕得等到他折騰不動為止了。而與其他愛折騰的老皇帝相比,劉皇帝最大的不同,大抵是他在更多地折騰勳貴及官僚,對於普通小民,是儘可能不去打擾。
當然,這或許隻是劉皇帝不太準確的自我認知,具體情形如何,看看今時之西北、西南,看看河隴、高昌、川蕃地區的局勢,便有答案了。即便是安東,若無朝廷的供血支持,若無劉煦以大毅力、大才乾苦心經營,安東未必是當下的安穩局麵,極大可能會是大漢另一個流血點。
對這一點,劉皇帝顯然認識得並不到位,因此,每每沉寂一段時間,就忍不住跳出來折騰,年紀越大,反不如青壯年時期沉穩鎮定,就是這麼個道理。
三月初五,距離劉皇帝壽誕就隻有一日了。嘉慶節,年年都在過,但最近幾年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都沒過好,整體氛圍不到位。但今年,卻是明顯大操大辦了,似乎想通過一場喜誕去一去晦氣。
當然,最重要的,這是劉皇帝五十九周歲,正式跨入花甲之年的關口,具備一定的特殊性,大肆操辦一番,也是理所當然。
宮廷內部,已然沉浸在喜慶的氛圍中了,各處都在張燈結彩,貼壽幅,請掃宮室路麵,整個一派忙碌之景。當然,整個西京城,乃至整個大漢,也都是如此,至少從新任皇城使張彬的輿情彙報中可知,京畿士民們都是“喜氣洋洋迎嘉慶,高高興興賀壽誕”,洛陽城百姓俱是喜笑顏開,可比宮廷內要熱鬨得多得多。
張彬接替王繼恩擔任皇城使,乃是順理成章的事,畢竟,剛發生了一場傷筋動骨般的大變故,規製、職權上又有大突破、大調整,需要一個資曆足夠又熟悉事務的人主持局麵,不適合另外調人,於是多年媳婦熬成婆,張彬得以扶正,成為新一任的皇城使,成為又一個宮廷內外的風雲人物。
副使與正使之間,隻有半級的差距,然而真正坐到那個位置上,方才感受到其中的天差地彆。當然,眼下的張彬可不敢太得意忘形,畢竟王繼恩的下場可是血淋淋的前車之鑒,他還不像王繼恩與劉皇帝有那樣深厚的主仆之情,至少不敢在初上位時表現得太跳脫,安安分分,兢兢業業,擺出一副勤懇任事的姿態
暮春的陽光格外明媚,照得人心情都愉悅不少,劉皇帝拄著竹節,在太子劉暘的陪伴下,信步於宮市禦道間。
手中的竹杖,已經使用快兩年了,哪怕取材優質,平日裡又有細心的保養,仍舊看得出陳舊,或許是用順手了的緣故,劉皇帝就是舍不得換。
竹杖支在地麵,“噠噠”地響著,劉皇帝則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劉暘敘著話:“聽說你們打算安排王明擔任京畿道布政使?”
“是!正欲就此事請示陛下批複!”劉暘頷首,解釋著政出之由:“王公國家柱石,忠誠勤懇,勞苦功高,河西之弊雖有謬誤,但思之也情有可原,因此,臣等商討之後,認為可以其主京畿道,以慰老臣功勳之心”
劉暘剛做了一件大事,與趙普一道,正式推動“罷西征諸政”的行動,並得以落實。這對大漢朝廷、官民來說,是實實在在的一樁大事,事實上,在長久苦其弊病後,想要推翻的可不是成百上千的人,而是數以萬計。
而能落實此事,正式下詔,告示天下,這首先就需要得到劉皇帝的認可。顯然,經王禹偁此前一番陳情,劉皇帝態度軟化了,動搖了。不過,劉暘與趙普都太熟悉劉皇帝了,為了體諒那顆“老人家”心,也為了減少劉皇帝的猜忌,由劉暘、趙普主持得出的結論也突出了一份“靈活性”。
罷西征,不代表對安西、對西征大軍就徹底不管了,改變的是政治理念,調整的是支持力度,至少,從今以後,不能再無限製地從國家、百姓身上抽血,以供應支持安西的作戰。
同時,那些因西征而產生的諸多疲民政策,悉數停罷產生的諸多弊端乃至赤裸裸的違法犯罪,要逐步清理清算,如“四征”之類的苛捐雜稅,更是明令廢除。朝廷需要安撫人心,刮骨療毒,情況最嚴重的,毫無疑問就是河隴地區。
這顯然是一項大工程,反對西征的人很多,由於分封意圖的透露,這兩年更是成倍的增加,那種壓力,劉皇帝此前也不是一無所覺。
有一點劉皇帝自己不太願意承認的事情,便是從分封伊始,就意味著封國與朝廷的分離,而這種離心隻會隨著時間到的推移越來越遠,而不會越近,這與利益人性攸關,而不以個人感情意誌為轉移。
支持西征的人同樣不少,這是政治立場的問題,而在西征的大概十年中,崛起了一大批官僚、軍官、商賈,從中獲取了大量利益,朝廷一改,動的則是他們的奶酪。
這些人的實力與反對方相比,自然要弱上不少,但他們成色更新,凝聚力更強,一定程度上還有安西大軍作為後盾,勢力是不可小覷的,因此也是需要一定安撫的。
而王明,則是其中一個極具代表性的角色,一方大佬。對王明的結論,也可以看作是一個信號,當然,最為重要的,還是顧及劉皇帝的感受。
畢竟西征說到底主要體現的是老皇帝的意誌,這樣帶有“妥協性”的處置辦法,而非一股腦地批判、徹底打死西征,就是在給劉皇帝台階下,留麵子。妥協的對象不是那些依托在西征之政上的利益集體,而是老皇帝,否則甭管什麼小集體,也抵擋不住朝廷的重拳。
朝廷改弦更張,也並不意味著對西征支持的放棄,畢竟安西那兒還有好幾個皇子皇孫呢。隻是改全力支持為有限支持,從不顧一切,到把重心重新放回國內,以朝廷財政安全、官民生計安康為先。
官方之外,劉皇帝自己從內帑出資支持,誰也管不了。或有義士西去安西闖蕩,有百姓去安西討生活,朝廷也是支持的。若有勳貴、官僚之弟,要到安西打拚,賺個封地,更是求之不得的。
各類流刑罪犯,仍舊可以向安西輸送,倘遇災年,災民願去安西,朝廷依舊會應時製定措施予以支持。
甚至於,還有人提出可由各地官府出麵組織,號召郡望鄉紳、士民百姓積極捐款捐資,支援安西。不過,這一點被劉暘果斷否決了,沒有絲毫猶豫。
秉政多年,劉暘可太清楚那些官僚的本性,真要來這麼一招,到了地方,怕用不了多久,便又變成一項弊政了,“捐款捐資”,稍微操作一下就可以變成一項雜稅名目,而收上來的稅,大概率是不會用到名義上的安西的。
河隴的弊政,與這是大出一轍,蘭州刺史王龍就是這麼乾的,用支持西征名義籌集的大量物資、款項,投在安西的不足一成,餘下九成都被上下一乾人等給分乾淨了
也正因有這些經過充分考量、權衡的措施,對於此次停罷西征之政的決議,劉皇帝才沒有多話,而是默認支持。如今,對王明的任命,就又一次考慮到老皇帝的感受了,劉皇帝也體會到了那份尊重,那張醜陋的老臉上,自然露出笑意。
瞥了劉暘一眼,劉皇帝說道:“王明國之重臣,清廉乾練、勞苦功高,河西之弊,他固然有監管不力的責任,但鬨到如此積弊禍民,定是那些貪腐蛀蟲的原因,這些情況,你是要看得明白了。
當今朝廷高層,允文允武的人,實在是不多了,王明就是一個。以他的資曆功勞,也早就可以登堂拜相了,是朕把他壓著,讓他在河西給朕補漏。
這些年,河西若沒有王明,劉旻那小子在安西,豈能取得如此成就?
朕對王明,是有虧欠的,就是京畿之任,也不算多高!”
聽老皇帝嘴裡滿是對王明的認可與讚賞,劉暘心中也不禁生出點點漣漪,要知道,當年劉皇帝可還嚴厲申斥過王明,差點將之免官奪職。
如今的這份信任與看重,在劉暘的解讀中,恐怕還是那個問題,西征的“緣起緣滅”,劉皇帝在意的,還是他自己的顏麵與權威。
不過,從他的態度來看,自己此番與趙普的處置,是判斷對了,甚合上意
“臣與王公有過幾次談話,在施政、馭民之策上,確實經驗豐富,有諸多值得學習的地方!”劉暘微低著頭,謙遜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