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垂拱殿,仿佛不在洛陽紫微城,而是在鄯州鄯城,讓人喘息的艱難。兩年內,劉皇帝的腰背,從來沒像今日這般筆挺過,兩手撐著禦案,像頭猛虎一般,惡狠狠地盯著殿下的王禹偁。
而王禹偁則一臉無畏,麵上的褶子都綻開不少,侃侃而談,將他對西征之弊以及朝廷為政之失儘情述來,平靜的語調中抑製不住興奮,看起來,他這兩年也是憋壞了
聽得出來,王禹偁最針對的,便是朝廷對西北之“四征”,征糧、征馬、征兵、征丁,這是專為安西征伐而製定“戰時政策”,朝廷當初製定之時,也考慮過民力的問題,降詔,以四征暫時取代正稅。
然而,這經終究還是念歪了,隨著時間的退役,所謂的“四征”逐漸演變成了正稅之外的苛捐雜稅,河隴百姓,實際上需要承擔兩份賦稅,但都記西征的名目之下。
到如今,在“四征”的基礎上,又發揮出了“四役”,還是一些“聰明”的官僚,積極響應朝廷的號召,在朝廷政策之下,進行的“政策開發”。
打著供饋西征的名義,肆意妄為,然令人憤慨的是,從百姓手中剝削來的資源,能有一半用在西征上,就很不錯的,剩下的去哪兒了,不言而喻。
而引發的生民困苦,百姓的怨言,卻指向何處?在西征之政,在朝廷,在劉皇帝!西征,本就是劉皇帝一力搞出來的事情
當然,諸道府州縣的情況輕重不一,這得看主政官員的節操。王禹偁的節操是毋庸置疑的,然以其多方維護,鄯州百姓生計依舊困苦若廝,可想而知,那些性情不似他這般剛強,也沒有底線的官僚之下,又是怎樣一副艱難場景。
王禹偁甚至向劉皇帝舉了個例子,河州知州朱齊對下屬州官們說過這麼一番話:百姓很苦,但官吏更苦,與其官民皆苦,不若百姓獨苦。古往今來,哪有小民不苦的,小民再艱難,挖野菜、啃樹皮都能活下去,我等若是完不成朝廷派遣的差事,丟官事小,丟命事大。
還有個名叫張敬的隴西參政也曾狂言,西征糧饋供應,乃是朝廷製命,河隴上下都在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他們這些官吏,是最不容易的,上下兩頭遭受壓迫,為了完成上差,是忍辱負重,兢兢業業,勤勤懇懇。
若是官吏都活不下去了,完不成朝廷交待的任務,耽誤了西征大事,朝廷降雷霆之怒,最終受苦的依舊是平民百姓,他們的所作所為,也是為了百姓好。
因為還有更爛的情況,所以眼前的“爛”也就可接受了,那張敬的論調,可是把“比爛”原則體現得淋淋儘致。
當王禹偁舉出這兩個例子後,劉皇帝再也壓抑不住了,怒火蹭蹭往腦門子上躥,一手狠狠地捶在案上:“這等狗東西,也配為官?”
劉皇帝當政的這四十多年,聽過各種各樣的奇談怪論,但從沒有似今日王禹偁口述的這般,觸目驚心,剜心刺骨,鮮血淋漓,同時,也讓劉皇帝惱羞成怒,乃至心生惶恐。
而最劉皇帝在意的,顯然是這麼一點:惡名都讓他與朝廷背了,好處都讓那些混賬官僚得了,這是幾乎能讓劉皇帝破防的情況。
畢竟,拿貪官汙吏的人頭,來安撫民心,緩解統治矛盾,幾乎是帝王最拿手的辦法了。如今這一招,卻被一些西北官員反客為主,膽大包天,肆意妄為,不可饒恕!
“嗬嗬嗬……”老皇帝嘴裡發出些瘮人的笑聲:“西北究竟是怎麼了?這十年來,朝廷已是數度整飭,怎麼還有這等狼心狗肺、欺君害民之徒?
都說窮山惡水出刁民,朕看呐,不隻出刁民,還出奸官賊吏!”
一個忍不住,劉皇帝便開始大開地圖炮了,而每當他發表一些不過大腦的言論時,也意味著屠刀快按捺不住了。
“你適才提到的那兩個狗賊是誰?河州知州?隴右參政?”劉皇帝恨恨地問王禹偁,言語間殺氣騰騰的。
王禹偁遲疑了下,還是拱手道:“回陛下,知河州朱齊,隴右參政張敬?”
聞言,劉皇帝取出一張令紙,提筆便寫,快速揮就,旋即抬頭衝一名內侍道:“傳值班衛士!”
“是!”內侍應命,快步出殿而去。
內侍名叫馬正,是去年劉皇帝落水時,拚命下水,差點被淹死的那位。因為忠心可嘉的表現,順理成章地得到提拔,從一名內謁者,連升數級,成為謁者監,隨侍垂拱殿。
未幾,一名英武俊朗的年紀武士入點而來,高聲拜道:“臣張文蔚覲見,請陛下吩咐!”
張文蔚乃是陽邑侯張永德長孫,如今是大內軍殿直領班,前途不可限量。
看著張文蔚,劉皇帝根本來不及表示欣賞,揚了揚手諭,吩咐道:“逆執此諭,親自去一趟隴右,照諭辦理,將那兩個畜牲首級取來?”
見劉皇帝有些猙獰可怖的模樣,張文蔚心下微驚,但不敢有絲毫怠慢:“是!”
言罷,便趨步上前,從內侍馬正的手中接過手諭,正打算雷厲風行地去執行,卻被一聲突然的發言打斷了:“且慢!”
開口的,乃是寇準,一句話就將眾人的注意力轉移到他身上。因為王禹偁進言之故,劉皇帝還真把他忽略了,目光轉向,漠然地看著他:“寇準,是不是朕怠慢你了,你又有何話說?”
麵對劉皇帝逼視的目光,寇準表情沉凝,抱拳鄭重道:“臣聽陛下之意,是欲直接派班直取隴西二官性命?”
“有何不可?”劉皇帝淡淡道。
寇準深吸一口氣,沉聲應道:“陛下,王知州所言,尚屬一麵之詞,未加查證,便匆匆處置,不免有失草率。何況,知州、參政,都是地方高官,牽涉不淺,即便二人有罪,也當有司論罪,明正典刑,以孚人心……”
聽完寇準這番見解,劉皇帝嗬嗬笑了兩聲,緊接著便嗤笑衝王禹偁道:“王禹偁,聽到了嗎?寇準說你有誣告之疑,責朕有偏聽之嫌,你有何話說!”
王禹偁看了看寇準,抬手平靜道:“陛下,臣所言每一句,但請查驗,倘有半句虛言,願坐同罪!”
停頓了下,王禹偁又道:“不過,恕臣直言,寇禦史所諫,十分中肯,國家自有法度,朝廷自有體製,若因二賊而壞國家法製,實在不值,還請陛下三思!”
王禹偁言罷,劉皇帝沉默了下,冷冽的目光在王、寇二人身上打著轉兒,偏頭輕聲道:“寇準,關內這幾年禦史生涯,長進不少啊,居然開始指教起朕做事了!”
劉皇帝話裡,多少有幾分挖苦的意味,不過寇準倒是麵色坦然,從容道:“臣不敢,臣隻是聽從陛下當年之教誨,儘為臣之職分,為國謀忠,如此而已!”
“一張利口啊!”聞言,劉皇帝又仔細打量了寇準一眼,悠悠道:“看來一個關內道禦史的職位,確實屈才了!”
說完,劉皇帝便衝板正地站在那兒候命的張文蔚道:“手諭作廢,隴右你還是跑一趟,把那二賊給朕押回京來,朕倒想看看,說出那般驚天言論者,竟是怎樣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