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寧子是個很完美的聊天對象,她態度溫柔又親切,言談大方又得體,哪怕和她在一起聊一些普普通通的事,也讓人感覺心情非常愉悅。
村上伊織晚上過來時,看到的就是一個和平時不一樣的千原凜人——他不再是微微的笑,沒了那種含蓄感和提防感,而是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笑容,看起來神采飛揚。
這是千原凜人難得輕鬆的時候,她都不忍心進去了,站在病房門口等了一會兒才輕輕敲了敲虛掩著的門,笑道:“打擾了。”
白馬寧子停了口,微笑著起身鞠躬歡迎,而千原凜人心情正好,直接開玩笑道:“來看病人,連束花也不帶嗎?”
村上伊織對白馬寧子很客氣,向她鞠躬還禮,然後坐到了床邊,笑著反問道:“你喜歡花?那下次我買兩束好了。”
千原凜人搖了搖頭,不再開玩笑,關心地問道:“劇組那邊情況怎麼樣?”
“片場那邊在加班修補,大概明天拍攝就能恢複正常。”村上伊織這一天多的時間一直在忙著處理拍攝事故的後續事宜,畢竟千原凜人躺下了,那能做主的人就隻剩她,很多事都需要她出麵,心裡很有數,直接笑道:“不用擔心這些,你感覺怎麼樣?”
她也是服了千原凜人了,被砸破了腦袋,這家夥竟然不先自我急救,而是捂著頭,流了半身血,優先預防了損失進一步擴大,確定了不會引發其它附加災害後才躺倒,搞到了失血過多傷上加傷,而千原凜人則指了指腦袋笑道:“你也不用擔心,我這裡一切正常。”
村上伊織欣慰道:“那就好。”
不幸中的萬幸,總算沒出現重要同伴變成傻子或是失了憶之類的狗血事,那隻是躺個一周半個月的,倒也可以接受,就當他放大假了。
千原凜人也覺得運氣不錯,挨了那麼重一下子竟然沒有後遺症,但馬上又關心地問道:“其他受傷的人還好吧?”
他問過白馬寧子了,不過白馬寧子不了解詳情,而村上伊織愣了愣,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發現他精神狀態不錯,這才輕聲道:“彆人都沒什麼,崴到腳,摔傷了手,被設備砸出了青腫之類的,都按工傷處理了,就是阿瞳……”
千原凜人眉頭一皺,望了一眼白馬寧子,發現她正坐在遠處的陪護躺椅上讀書,這才低聲問道:“不是說隻是皮肉傷嗎?”
“是皮肉傷。”村上伊織也沒隱瞞,輕歎道:“但她傷到的是臉。”
“臉?”
“是。”村上伊織依次指著自己的額頭、眼角和臉頰,說道:“飛卷的鋼索把她這三個地方劃傷了,傷口還比較深,就和你小腿上的傷口一樣,此外她還被砸到了腿,輕微骨裂,但這個沒有大礙,醫生說三周左右就能恢複,不會有任何後遺症。”
當時隻有千原凜人和另一位工作人員在重災區,近衛瞳是後來衝進去的,而另一位工作人員比較幸運,隻被砸了個肩部脫臼,沒他們倆這麼嚴重。
千原凜人沉默了一會兒,輕聲問道:“會留疤吧?”
村上伊織點了點頭:“會。”
“植皮手術安排了嗎?”
“安排了。”村上伊織知道容貌對女孩子的意義,這方麵當然不會小氣。
千原凜人沒什麼能再問的了,愣了一會兒才輕聲道:“她一直想當個好演員……”
深度疤痕修複手術不是萬能的,大概相當於一種疤痕轉移,比如說臉上受了傷,皮膚沒辦法恢複原樣,就從屁股上切塊皮補上去,但你說100%恢複如初,這放到2019年都是個難題,更彆說96年了。
更重要的是,一個好演員,麵部表情要豐富且自然,那在臉上動手術肯定會造成一定的影響,會讓表情看起來微微不自然或是有點僵硬——日常生活中是無所謂的,沒誰會一直盯著彆人的臉仔細看,但演員上鏡,特彆是女演員上鏡,麵部可是焦點所在,任何觀眾都會仔細看,根本無法避免。
村上伊織自然也懂這個道理,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以後讓她往專業幕後人員發展吧,有你在,有我在,她一樣有前途。”
千原凜人緩緩點頭,哪怕僅從道義上來說,他對近衛瞳受傷都有一定責任,那沒得說,他必須有所補償,但事情不是這麼簡單——近衛瞳和他很像,都有人生目標,這種傷害不是金錢和前途能彌補的。
他低聲問道:“她現在心情怎麼樣?誰在照顧她?”
“阪泉小姐一直在陪著她,她心情很低落。”
千原凜人不顧腿疼得厲害,開始強行起身,直接道:“我要過去看看。”
村上伊織歎了口氣,了解他的為人,也沒多勸阻,畢竟這會他看起來恢複得不錯,而白馬寧子已經去護士站找輪椅了。
很快千原凜人便被挪到了輪椅上,村上伊織還在猶豫這輪椅該由她來推還是讓千原凜人的“女朋友”來推,千原凜人已經自己轉著輪子往門外去了,她倆趕緊追了上去。
曰本身份地位造成的不同待遇肉眼可見,近衛瞳和千原凜人一起受的工傷,但千原凜人住豪華單人病房,近衛瞳隻能住雙人病房,千原凜人坐電梯下了五層樓才到了地方,一進門就發現近衛瞳半邊臉被斜包著,正倚在床頭發呆。
陪坐在病床邊的阪泉泉水看到千原凜人進來了,連忙起身,關切地問道:“千原老師,您好點了嗎?”
她也去探望過千原凜人,隻是當時千原凜人在睡覺,她也不好丟下朋友太長時間,看了一眼就走了——如果不是千原凜人有女朋友,外加近衛瞳也需要朋友陪伴,她可能就毛遂自薦去照顧千原凜人了。
千原凜人衝她一笑,輕聲道:“我沒事,麻煩你照顧阿瞳了,阪泉小姐。”
阪泉泉水靦腆的搖了搖頭:“阿瞳是我朋友,這是我應該做的。”
千原凜人沒再說什麼,自行搖著輪椅到了近衛瞳床邊,而村上、白馬乾脆沒過來,阪泉泉水猶豫了一下也退了出去,還給他們拉上了簾子,為他們留下了一個單獨談話的空間。
千原凜人在床邊認真端詳近衛瞳的傷口,隻是包著當然什麼也看不出,一時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而近衛瞳看了他一眼,認真道:“我沒事,千原老師,我很堅強,也不後悔,你不用專挰過來看我,你也要好好養傷。”
千原凜人微笑道:“我知道,但肯定還是要來看看你的,你感覺……”
他問了一半問不下去了,沉默起來,而近衛瞳漸漸也堅強不下去了,眼中漸漸有了淚水,但她現在不能笑也不能哭,笑會牽動傷口,哭得話,她腦袋斜包著,一隻眼睛也被擋住了,沒辦法擦眼淚,便強忍著,隻是哽咽道:“我是不是沒辦法衣錦還鄉了?”
她不知道傷情具體會有什麼後遺症,但她問過醫生了,醫生也保證不了她一定會一點疤痕也不留,而她在製作局混了那麼久,就沒見到女演員臉上帶疤痕上鏡的——就連小疤痕都沒有,更不要說她臉上有三條了。
她感覺夢想破碎了,努力了那麼久,因為一次意外夢想就破碎了。
千原凜人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工作是工作,私人感情是私人感情,一個臉上有傷痕的女演員,哪怕是他都不會選她當女主角——不是他現實,是這行業就現實,是觀眾們就現實,哪怕像是《生化危險》、《古墓麗影》這種動作電影,女主角也要求漂漂亮亮,就算天天打來打去,臉上也絲毫不能有瑕疵,頂多偶爾血肉模糊一下,轉天就好,還是得讓觀眾們看得賞心悅目。
電視劇一樣如此,甚至比電影要求還高,而且製作電視劇從來不是一個人的工作,哪怕近衛瞳將來演技鍛煉出來了,他也不可能要求全體創作組和工作組接受一個明顯會影響收視率的女主角——近衛瞳傷了臉,以後幾乎連女配角都不可能拿到,像她以前想的那樣出大名,然後回村子裡耀武揚威基本不可能。
千原凜人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才微笑道:“彆說喪氣話,你肯定可以衣錦還鄉!”
“但我永遠沒辦法通過試鏡了,我以後上鏡後會特彆醜!”
千原凜人沉住氣細心安慰:“出名又不是當演員才可以,你看村上小姐怎麼樣?你以她為目標,再開始努力,將來得大獎,你村裡人一樣可以通過電視看到你,還是會誇你了不起,做了大事業。”
近衛瞳愣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沮喪道:“村上小姐是名校生,我沒文化,我高校都沒讀完,我們不一樣的,千原老師,我永遠不可能做到村上小姐那樣,她做的事我做不來,我不會管人,也不會說話,不懂那些人脈交際。”
她說完了,抹了抹露在外麵的一隻眼睛裡的淚水,重新堅強起來,又認真道:“不用安慰我,千原老師,我知道我的夢想破碎了,我準備回村子裡去了,也許奶奶說得對,我這樣的人不該有癡心妄想,好好當個海女平平靜靜生活就夠了。您也不要覺得內疚,當時我就不該過去,沒幫到您還讓您難過了,請您不要放在心上。”
頓了頓,她擠出了笑容:“您真不用放在心上,我很高興能在東京待了一年,長了見識也認識了您、村上小姐和許多好朋友,您以後也要拍出更好的作品,到時我會指著電視機告訴村裡的人,我在您手下工作過,那一樣很光彩!”
她說到最後,露出了發自真心的笑容,似乎又恢複了往日的歡快,甚至還推了推千原凜人的輪椅,示意他快點回去休息,而千原凜人深深歎了一口氣,直接卡住了輪椅的輪子——他不走,也不想讓近衛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