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金剛鑽,彆攬瓷器活。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做事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如果能力不夠的話就不要去做那些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而「瓷器活」則在人們心目中被代指為那些一般人難以解決的工作,由此可見修複瓷器確實是一樁高難度、高技術、高要求高標準的工作。
熊伯益一直存著看好戲的心態,在公司遭遇危險的關鍵時刻,林初一卻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從外麵請來的一個毛頭小子身上,而他們修複中心十幾號修複師包括他這個修複中心主任全部被排斥在外。這是對他個人技術和修複中心全體修複師的不信任啊。
倘若江來把這個瓶子給修壞了修毀了,那麼他和他領導的修複中心自然就可以揚眉吐氣挺直腰板做人了。他要用實際行動告訴林初一,告訴這個以後有可能接管整個尚美集團的小丫頭:我們才是集團最可靠的人。
如果江來把這個瓶子給修好了,修的完美無缺,那麼,以後再有重器大件之類的古董文物需要修複時,林初一是找他們修複中心來做還是從外麵找類似於江來這樣的修複師?難道他熊伯益隻能淪落成為一個乾雜活的二流修複師嗎?這是他絕對不能接受的。
還有一個更讓熊伯益恐慌的原因是,他看的出來,林初一對江來是完全不同的,每天車接車送不說,還帶他去自己的辦公室休息……即便她是因為太想把這隻南宋童子戲水瓶修好,可是,難道她沒覺得自己做的實在是有些「過」了嗎?
她以前可沒對自己也沒對其它的修複師這麼殷勤過。
她堂堂的尚美公主,需要親力親為的去做這樣的事情?秘書助理是請來做什麼的?
或許因為他們同樣是年輕人,所以有著更多的共同語言。萬一林初一存著讓江來來執掌尚美修複中心的心思,那他熊伯益又將何去何從?
整個中國就那麼幾家數得著名字的古董文物公司,大型的修複中心更是屈指可數。一個蘿卜一個坑啊,他這個坑要是被江來給搶去了,他再想找一個這麼舒適愜意而且薪水還那麼高的職位,那簡直是難如登天。
所以,他不希望江來能夠修好,卻也不會愚蠢的暗中做什麼破壞動作。
當林初一讓他幫忙配合時,他也會儘可能的貢獻出自己的眼光和技藝。林初一太聰明了,一個人有沒有用心在乾活,在她看來一目了然。如果讓她知道你在拖整個項目的後腿,甚至僅僅是讓她有了這樣的疑心……那麼,你以後的日子就很不好過了。
秦磚漢瓦,價值千金。
宋朝的一片瓷器,可能在交易市場上也價值不菲。不過和整個南宋童子戲水瓶相比,那又顯得不值一提。
想要尋找和南宋童子戲水瓶同年代、而且同樣是修內司官窯的瓷片,那可就極其困難了。熊伯益帶著修複中心的幾名修複師趕到庫房好一陣翻找,仍然沒有找到江來想要的修複材料。最後還是林初一給父親林遇打了一通電話,林遇說家裡倒是有這樣一塊瓷片,如果需要的話,他可以讓林秋幫忙送過去。
林初一高興之極,趕緊說讓林秋幫忙把瓷片送過來。擔心林秋毛手毛腳的把瓷片給打碎了,又特意打電話過去再三囑咐,讓他一定要小心謹慎,寧可弟碎,也要瓦全。得到林秋的再三保證之後她才放心。
很快的,林秋就把符合江來要求的碎片給送過來了。江來接過碎片仔細勘察過一番,很是滿意的點了點頭,說道:“完全吻和。有了這塊瓷片,我就更有信心了。”
“大師要一塊碎瓷片做什麼?”林秋看著江來走進修複室的背影,一臉好奇的問道。
“打粉。”熊伯益出聲解釋。
“打粉?把瓷片打成粉沫?”
“是的。”熊伯益點了點頭,心想,林秋生在林家這樣的家庭,耳濡目染之下,怎麼對文物修複知識一竅不通呢?“瓶子上麵的裂縫需要進行修補,江來選擇用同樣年代同樣質量的材料來進行填充。這樣,修補出來的效果最佳。如果技藝高明,手法到位的話,讓人根本就看不出來它曾經破碎過。”
頓了頓,想起自己這個時候可以給江來上一上眼藥了,出聲說道:“以「錦上添花,鬼手傳人」的技術,想必能夠達到這樣的效果吧。”
林初一隻是用眼角瞥了熊伯益一眼,視線一直放在裡麵認真工作的江來身上。
正如熊伯益所說,江來把那塊瓷片用機器打成瓷粉,然後沾了一點點粉沫加上自己獨家配置的藥水,以及白色環氧樹脂拌合成軟泥片,根據軟泥成型之後的顏色和南宋童子戲水瓶本身的顏色進行比對。
“這又是做什麼?”林秋像是個好奇寶寶似的,出聲問道。
“在做比對實驗。”熊伯益出聲說道,心裡卻有種情況不妙的預感。他以為,像是江來這種自視甚高又來頭不小的年輕人,一定會心比天高眼高手低,材料來了之後就立即動手修複。
像是這樣的年輕人,成功於自己的天賦異稟,但是卻會毀滅於自己的狂妄自大。如果他把這塊好不容易找到的瓷片碎粉給進行調和,卻發現軟泥顏色和南宋童子戲水瓶本身的顏色有差異,那麼,這些珍貴的瓷粉就全部浪費掉了,再想找到一塊同樣的瓷片可就千難萬難了。
沒想到他年紀輕輕,卻有著那些老師父的心細沉穩,他沒有急著上手去進行修複,而是先用一點點瓷粉加入粘合濟進行顏色比對實驗。
這就像是和麵一樣,多少麵加多少水,是麵硬了或者是水稀了,都是極有考究的。需要使用多少瓷粉,勾兌多少化學材料以及粘合劑,要經過不停的實驗,最終選擇出顏色最接近或者完全類似的瓷泥。
顯然,這第一次實驗應該是失敗的。江來用自己調製出來的軟泥和童子戲水瓶缺口顏色進行比對之後,發現兩者之間有色差,毫不猶豫的就把小碗裡麵的軟泥倒掉了。因為軟泥做出來之後,要在最快的時間裡用它進行修複。過了一定的時間,這些軟泥就會凝固,再想修補上去就難了,而且就算塗抹上去了,那也不再是修複師想要的藝術效果。
江來沒有氣俀,再次用勺子挑了一點點瓷粉,勾兌自己調製的秘製藥水,以及無聲透明的環氧樹脂進行拌合,結果發現仍然有色差問題,隻是顏色比上一次更加的接近了。
實驗又一次失敗了。
第三次調製,顏色已經極度的接近,如果不細看的話,根本就發現不了兩者之間的顏色差距。可是,江來仍然是遺憾的搖了搖頭,沒有任何猶豫的,再一次刮掉了碗裡的軟泥。
林秋不由得替江來擔心起來,緊張的說道:“大師一次又一次失敗……會不會把我送來的瓷粉給用光了?家裡可隻有這麼一片了。”
林初一拳頭緊握,心臟也高高的懸了起來,可是看到江來雲淡風輕的模樣,有條不紊的在開始進行下一次的實驗,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內心一下子就安定多了,信心也隨著提升了好幾分,出聲說道:“江來應該清楚現在的狀況。既然他一點兒也不為這個事情擔心,我們就給予他多一些信任吧。”
熊伯益的嘴角抽了抽,心想:死鴨子嘴硬。
一會兒江來把事情給搞砸了,看你們姐弟倆怎麼把話給圓回去。
直到第七次實驗結束,江來比對過顏色之後,臉上終於出現了喜色。
“成了。”林初一激動的喊道。
江來像是聽到了她的聲音似的,抬起頭來眼神朝著她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看到她喜笑顏開的模樣,對著她微微點了點頭。
林初一也對著他輕輕鼓掌作以回應。
可是,林初一心裡清楚,江來是不可能聽到自己的聲音的。因為這一號修複室是完全隔音的。
“大師真帥。”林秋發出由衷的讚美聲音。
江來沒有耽擱,立即拿起桌案上的牛角刀勾上一絲瓷泥就開始往工具台上麵牢牢固定住的童子戲水瓶的裂縫處進行塗抹。
熊伯益驚呼出聲,說道:“太大膽了。這家夥太大膽了……”
“熊伯伯,你彆大驚小怪的,嚇死我了。”林秋不滿的瞪了熊伯益一眼,說道:“大師難道做的有什麼不對嗎?”
“倒是沒什麼不對,但就是……太大膽了。”熊伯益出聲解釋,說道:“他使用的是「隨型補缺法」,也就是說,根據器物本身的破損情況來進行修補。”
“對啊,這沒什麼不對啊……”
熊伯益懶得和林秋這個熊孩子多說什麼,轉身看向林初一,說道:“小林總,他用的這種修複方法倒是沒有錯,但是,修複過程中太容易出錯了……手輕了或者手重了,手抖了甚至打個噴嚏,稍微有一點點差錯,就有可能在瓷器上麵留下痕跡。”
林初一知道這種修補方法,這就像是王羲之寫字一樣,用毛筆可以寫、用樹枝可以寫,甚至用拖把也可以寫。隨時隨地都能寫。又像是武俠小說裡麵寫的飛花摘葉皆可傷人的地步,而江來的這種修複法其實就是「隨心所欲」。也不見他有腹稿,更不見他做什麼沉思,操起那把手柄磨的發光的牛角刀挑著瓷泥就開始上手了。
而且是直接往童子戲水瓶本瓶上麵塗抹。
正如熊伯益所說的那樣,江來的手稍微抖上一抖,這件瓶子就要毀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