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府。
“讓王叔叔下江南去解決問題?”
曹恪微微皺眉,疑惑道:“這可真是奇怪,既然都已經談妥了,那麼隻要陛下恢複唐文獻的官職,同時嚴懲那幾名漕運官兵,屆時朝中大臣自然會明白陛下的意思,再加上內閣和六部,此事便可平息下來,陛下為何還要多此一舉?這隻怕又會節外生枝啊!”
一般來說,但凡朝中出現兩派相爭,其實這裡麵也暗藏著皇帝可能是左右不定的,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取舍,但最終做決定的,還是皇帝。
既然你皇帝已經有決定,就應該站出來一錘定音。
可是萬曆並沒有這麼做,他還是選擇讓內閣自己去解決,隻是暗示他們,隻要你們去,問題就能夠解決的。
曹恪不免懷疑這裡麵是不是又藏著什麼陰謀詭計。
申時行瞧了眼曹恪,感慨道:“唉...陛下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曹恪好奇道:“嶽丈大人何出此言?”
申時行輕輕歎道:“陛下早已看出你王叔叔的目的,但陛下並不希望內閣權力過大,如果陛下此時站出來支持內閣,壓住那些權貴和言官,那麼內閣的權力必然會因此增強不少,這並非是陛下所願啊!
但是如果還是由內閣去處理,至少在這表麵上,陛下並沒有堅定的支持內閣,這該反對的還是會繼續反對,這主要就是看郭淡如何來周旋。”
“原來如此。”曹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彆看肥宅才二十多歲,但他畢竟是張居正調教出來的,這一段獨特得經曆,也讓他對於權力有著自己的理解,必須要牢牢地握在手裡,一絲一毫都不能夠讓出去。
自張居正死後,就沒有任何一人,或者任何一方勢力,擁有過多得權力。
不管是太監,還是大臣。
這一點,他跟正德、嘉靖、天啟都不一樣。
正德雖然誅殺劉瑾,但之前他還是將很多事務都交給劉瑾,劉瑾當時手中的權力是非常大的,嘉靖也是非常倚重嚴嵩,天啟就更加不用說了,太監能夠乾到九千歲。
但終萬曆一朝,除張居正之外,再也無人權傾朝野,如今的張鯨、張誠跟劉瑾、魏忠賢那是沒法比的,申時行、王家屏、王錫爵有本事,有抱負,更是有一腔熱血,但也都沒有什麼作為。
就是因為他們並沒有權力。
故此王錫爵就一直想加強內閣權力。
故此一旦萬曆開始偷懶,那整個朝廷幾乎就陷入癱瘓狀態,隻能維持現狀,什麼也乾不成,但如果萬曆想要乾什麼,基本上還是能夠執行到底的,如三大征可就是萬曆要打的。
但是沒有萬曆的點頭,就連一個四品以上得官員可都沒法任命啊。
這就是萬曆不願意出麵得原因。
他還是希望各方勢力對內閣保持一種製衡的狀態。
簡單來說,就是不願意打破朝中的平衡。
然而,這世上可沒有不透風的牆,況且明朝的情報係統是那麼發達,關於申時行密會萬曆一事,很快就被大臣們知曉。
雖然具體談了什麼,他們並不知道,但是這立刻引起大臣們的警覺。
他們開始動員起來,一起上奏向萬曆施壓。
借民間反對之聲,要求萬曆立刻廢除新關稅法。
而萬曆這一回終於回應了,命令內閣立刻平息民怨。
僅此而已。
這回應就非常有趣。
因為萬曆還是沒有就唐文獻一事表態,也沒有做出任何判決,他隻是讓內閣趕緊平息民怨。
至於怎麼平息?
無非就兩條路,第一,廢除新關稅法;第二憑借手段將他們壓下去。
可見萬曆並沒有偏向內閣。
那些大臣們就認為,這可能是申時行為內閣爭取來的最後一次機會,如果再搞不定,那萬曆是肯定會廢除新法。
而內閣方麵的動作,也應驗了他們的想法。
萬曆下旨之後,王錫爵是火速趕往南京,專門去處理此事。
其實其它地方對於新關稅法是褒貶不一,而且很多地方褒要勝於貶,關鍵是江南地區非常反對,因為郭淡打得就是江南。
當大家知道王錫爵南下之後,紛紛立刻寫信給南京那邊的官員或者士大夫們。
兄弟們,隻要頂住這一波,咱們就勝利了,內閣已經是山窮水儘,在做最後的反撲。
而他們對此都是相當有信心的,因為萬曆隻是讓王錫爵去處理此事,沒有給他任何權力,他不像張居正那樣,有生殺大權,如果他們就是反對,王錫爵也拿他們沒有辦法。
故此隻要他們堅決反對,那他們就贏了。
他們甚至還告訴那邊的官員,其實皇帝也是支持廢除新法,因為新法傷及到衛輝府的利益。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是他們信心的來源,就是郭淡現在正在南京。
郭淡肯定是反新關稅法,新關稅法可就是用來對付他的。
要知道之前郭淡還是他們的敵人,轉眼間,郭淡就已經成為他們最為親密的盟友。
政治就是這麼有趣。
但是有兩個人知道,此事絕非這麼簡單,這兩個人就是隨著王錫爵一塊南下的柳家爺孫。
畢竟這關稅就是柳宗成定下來的,他是必須得跟著去。
此時他們已經到了南京邊界,由於天色已晚,他們就當地的驛站裡麵休息。
“爺爺,您...您真的打算這麼做嗎?”
柳承變極其驚恐地看向柳宗成。
柳宗成點點頭,道:“前麵就是南京,要再不決定可就晚了!”
“但是這太危險了,萬一惹怒大人,那我們柳家就.....。”柳承變說話時,身子都在微微顫抖著。
柳宗成道:“如果我們不這麼做,那我們可能就會成為茅廁邊上的雜草,對於任何人而言,都變得毫無價值,到時隻會任人宰割,況且是郭淡他不仁在先,那也休怪我們不義。”
言罷,他便在老仆福四的攙扶下,出得房門,來到王錫爵的屋門前。
通傳後,柳宗成入得屋內,隻見王錫爵正坐在椅子上,是一臉疲態,一個丫鬟在幫他捏著肩膀。
“草民見過王大人。”
柳宗成躬身一禮。
王錫爵瞧了眼柳宗成,語氣非常冷淡地問道:“什麼事?”
你這老頭太沒用了,虧我之前那麼信任你。
柳宗成左右看了看。
王錫爵暗自皺了下眉頭,眼中滿是困惑,但他還是叫退了丫鬟。
“大人,草民是向你請罪得。”
柳宗成突然跪了下來。
王錫爵瞅他一把年紀,也著實可憐,歎道:“此事鬨成這樣,也怪不得你,試問誰能夠想到郭淡能夠拿出一百萬兩,你起來吧。”
“草民並非是為此事向大人請罪。”柳宗成一臉慚愧道。
王錫爵皺了下眉頭道:“那是為何事?”
柳宗成道:“大人有所不知,其實...其實是郭淡暗中授意草民向朝廷獻策的。”
“你說甚麼?”
王錫爵一聽,倏然起身,雙目睜圓,直盯盯地看著柳宗成。
這可真是一個大大的驚喜啊!
柳宗成是事無巨細,一五一十將此事經過告知王錫爵。
當然,他不是自己貪婪,而是說郭淡在鏟除四大官牙之後,對他施行威逼利誘,他才答應下來的。
王錫爵渾身上下是冒著冷汗。
“原來,原來這一切都是一個陰謀。”
王錫爵怒氣上湧,恨不得一巴掌拍死這老家夥,眼中閃過一抹殺氣,問道:“你為何現在要將此事告知本官?”
柳宗成道:“回大人的話,草民也是被郭淡給騙了,當時他隻是說害怕朝廷借用鈔關來針對衛輝府,因為衛輝府太依賴與其它州府的貿易,故此兵行險招,先將草民給推上去。
但是草民心想隻要當時草民贏得朝廷的信任,並且將此事處理好,那麼也就不需要怕他,可草民終究...終究還是上了他的當,原來他是想利用草民來對付大人您,其實草民很早就想將此事告知大人,但是草民...草民害怕...草民真是愧對大人啊!”
說到後麵,他失聲痛哭起來。
王錫爵斜目瞥了眼柳宗成,沉吟半響,道:“你先起來吧。”
“大人。”
柳宗成抬頭驚訝地看著王錫爵。
王錫爵苦笑道:“這事也怪不得你,朝中那麼多聰明絕頂的人,不也都被他玩得團團轉麼,要怪就怪他太聰明,起來吧,起來吧。”
語氣也變得溫和起來。
“多謝大人饒命,多謝大人饒命。”
柳宗成在福四的攙扶下,顫巍巍地站起身來。
王錫爵笑道:“既然郭淡想讓你來當這官牙之首,那你就繼續當下去吧。”
而在這期間,郭淡一直都在忙著幫助那些小商人恢複生產,親自教導他們如何流水化生產,可真是出錢又出力,沒得話說。
南直隸的商人們隻覺以前誤會郭淡了,這真是大好人一個啊。
他們對於郭淡的信任,也是與日俱增啊!
傍晚時分,郭淡略顯疲憊的回到一諾牙行,入得大廳,便習慣性地坐在徐姑姑對麵,習慣性接過徐姑姑遞過來的茶杯,一口飲儘,突然嗯了一聲,低頭往杯中一瞧,“怎麼是水,不是茶。”
徐姑姑一臉嫌棄道:“茶要細品,你這般喝法,喝水與喝茶又有何分彆?”
說著,她才將一杯茶遞過去。
郭淡尷尬一笑,接過茶杯來,細細地品了一口。
徐姑姑瞧他裝模作樣,不禁無奈地搖搖頭。
“哦,王錫爵明日就到南京了。”郭淡突然言道。
徐姑姑專心泡著茶,看似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你不是早已經做好準備了嗎?”
郭淡歎道:“話雖如此,但是南京官場始終是我無法控製的,居士當初的預測應該不會有錯哦。”
徐姑姑輕描淡寫道:“這其實是最不難猜的,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王錫爵乃是當今閣臣,王一鶚等人是絕不敢當麵頂撞王錫爵的,他們一定會將責任推給那些商人、百姓。”
郭淡笑道:“我不是不相信居士,隻不過官場之事太過複雜,我始終有些擔心。”
徐姑姑道:“我以為你與其擔心這事,還不如擔心一下王錫爵,他也絕非泛泛之輩。”
“沒有必要!”
郭淡笑道:“畢竟王錫爵的麵對又不是我,而是陛下,至於我麼,嗬嗬,不過是一個工具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