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牧場是歸太仆寺管,但是作為兵部尚書,他當然有權力乾預這些事,因為這涉及到戰馬問題,但方逢時並非是來找茬的,他更多是來考察郭淡這個人的,他當然不會因為徐姑姑的一席話,就選擇讓郭淡來做,他也得看看郭淡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老夫對此也很納悶,為何朝廷就養不出馬來呢?”
方逢時順著郭淡的逼話,詢問道。
郭淡毫不猶豫道:“因為沒錢。”
“沒錢?”
方逢時哼道:“難道你富可敵國?”
這坑挖的,天啊!郭淡忙道:“草民當然沒有朝廷有錢,連九牛一毛都比不上,但是朝廷需要用錢的地方也很多,而且,朝廷總是希望出最少的錢,得到最好的回報,比如說讓百姓養馬,卻又不給足補助,這百姓連自己都養不好,怎麼可能養得出良馬來,這無異於竭澤而漁,兩敗俱傷。”
其實關於朝廷為何養不出馬來,方逢時心裡當然清楚,錢隻是一個問題,人也是一個問題,隻不過郭淡不敢說人,隻能說錢。
但不得不說一句,他說得確實在理,朝廷總是給一分的錢,讓人敢兩分的事,其實兩分還好,作為百姓,就要有被剝削的覺悟,但問題是,這一分錢,還得被人剝得幾厘去,導致百姓將自己餓死,也養不出馬來。
但是跟郭淡討論這個問題,沒有任何意義,他也沒有辦法改變。
方逢時又問道:“那你為何又養得出良馬來?”
“因為草民的做法剛好與朝廷相反,草民是多花一倍的錢。”
郭淡道:“不瞞尚書大人,因為馬賽能夠給我帶來足夠的利潤,故此我也能夠花足夠多的錢去養馬,我請的人,其實也是普通百姓,但是他們幫我養馬,不但可以衣食無憂,還能夠發家致富,那他們當然儘力而為,這一分錢一分貨,同樣數量,一千兩和一萬兩養出來的馬,肯定是不一樣的。”
方逢時道:“那可不見得,遼東棉甲一案,朝廷可是給足了錢,但是這結果又如何?可見你說得也不對呀。”
郭淡笑道:“尚書大人不能以偏概全,草民做買賣,就隻信奉一條,那就是契約,契約上規定是用多少棉花,草民就用多少,如果沒有錢賺,草民就不會去接。”
“是嗎?”方逢時哼道:“倘若老夫今兒要你拿錢出來孝敬老夫呢?”
郭淡道:“回稟尚書大人,隻要不超出預算,草民當然願意給。”
“預算?”
方逢時錯愕的看著郭淡。
郭淡點點頭道:“草民在接下這一筆買賣時,就已經將孝敬的錢,算入預算中,即便尚書大人要草民孝敬,草民也能夠拿出一些錢來,是絕不會影響到養馬的。”
“你小子還真是懂事啊!”
方逢時是好氣又好笑,但更多的是悲哀。
特麼都有這方麵的預算,可見貪汙已經成了風氣,連百姓都能夠這麼懂事。
郭淡道:“草民隻是一個小商人,無力去改變什麼,隻能順勢而為。”
“真是好一個順勢而為。”
方逢時哼了一聲,又道:“但若今兒老夫要得比較多,超出你的預算呢?亦或者,朝中大臣都跑來你這裡要錢呢?”
郭淡笑道:“多謝尚書大人為草民操心,草民這錢都會花在刀刃上,確保不會出現這種情況。”
言下之意,要賄賂就賄賂大的,找個人罩著,方逢時不知道的是,這個人可是當今皇帝,郭淡當然有恃無恐,這預算根本就不是什麼賄賂,更多是一種施舍。
方逢時無奈的笑道:“這奸詐小人,老夫是見得多了,但是從未見過如你這般,當著朝廷大員的麵,將這賄賂之事說得如此理所當然,都還有預算,真是豈有此理。”
郭淡道:“草民隻是一個商人,自然會考慮到各種情況,既然這種情況是客觀存在的,那草民自然就會考慮進去,而不是自欺欺人,如果自欺欺人的話,到頭來虧損的是草民。”
方逢時道:“這老夫可不會相信,若是真的出現虧損的話,你難道就不會以次充好麼?”
郭淡笑道:“這個...草民不敢保證就一定不會出現,但是十有八九不會發生的,因為養馬隻是草民諸多買賣其中一項而已,即便真的出現虧損,草民也可以從彆得買賣中,拿錢補上,倒不是因為對方是朝廷,即便換成任何一個人,草民也都會這麼做,因為契約是草民的立足之本,草民牙行的股份製,憑借的就是契約,草民違背契約,所要付出的代價,養一萬匹馬都綽綽有餘。”
方逢時稍稍點頭,笑道:“如你這種商人,老夫還真是頭回遇到,人家奸猾是奸猾在裡麵,你卻奸猾在明麵上,說你奸猾,好像也不對,但要說你老實憨厚,就更加不對了。”
這廝張口閉口,都是錢,還說得這麼理所當然,但是卻讓人覺得合情合理,還真不覺得這人比較奸猾,本就該如此,人家承包牧場,當然是為掙錢,難道還為國為民,商人都為國為民,那還要官員乾嘛。
郭淡憨厚的笑道:“這無商不奸,草民身為商人,也是比較奸的,草民堅持拿契約說話,不是說要做一個道德高尚,受人敬仰的人,而是堅持這一點,是能夠讓草民賺更多的錢,草民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基於此,如果違背了契約,草民將會變得一無所有。”
方逢時問道:“為何其他商人與你不一樣呢?”
郭淡道:“因為他們的本事不如草民。”
方逢時愣了愣,笑道:“你還真是一點也不謙虛。”
郭淡道:“草民也很想謙虛,但是...但是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
方逢時眯了眯眼:“這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郭淡道:“這不秀的,也有可能被大風摧之,那姓胡的商人,就遠沒有草民秀,可也落得如此下場,就那還不如秀一秀。”
方逢時撫須哈哈一笑,彆有深意的瞧了眼郭淡,然後便轉身離開了。
劉藎謀見他走遠之後,才走上前來,不可思議道:“郭淡,你還真是秀啊!膽敢在兵部尚書這般說話。”
他們之間的對話,完全不像似一個商人和一個兵部尚書的對話,郭淡真是誠實的讓人沒話說。
郭淡笑道:“並非我秀,我又不是小伯爺,隻是因為你告訴我,他是一位非常清廉正直,且有才乾的官員,那麼他要的肯定是馬,而不是錢,我這麼說隻是為了讓他相信,五千匹良馬對於我而言,算不得什麼,隻要他相信這一點,那麼將來我要承包更多的牧場,他也不會反對的。”
這做買賣是要給客戶信心,謙虛的是傻逼,我的商品就是屌,哥就是有實力,沒有彆的。達到他這種規模,傻缺都知道他有錢,人家盯上他的錢,低不低調,沒有任何意義。
然而,郭淡還是猜錯了,其實方逢時要得也不是馬,而是人,因為不管養馬也好,棉甲也罷,都是因人之過,這錢都讓人給拿走了,自然馬也養不好,棉甲也不好,隻要這人選對了,那自然什麼都有。
雖然郭淡這人十足一個商人,不能奢望他能夠為國為民,但是正如徐姑姑所言,如今的大明,你不能奢望從好中,選更好的,你隻能不去選擇更壞的。
郭淡顯然不是那個更壞的,更壞的是那種是錢都拿了,但是馬又沒有的。
方逢時回到城內,並未回家,而是直接去到王家屏府上,他已經決定,采納徐姑姑的建議,將棉甲承包給郭淡。
“方尚書突然造訪,可是為遼東棉甲一案?”
王家屏也不是玩虛的人,見來者是方逢時,便開門見山的問道。
方逢時點點頭。
王家屏麵露慍色道:“方尚書還請放心,此事絕不會就這樣不了了之,那小小一個商人,哪有這個膽量,我如今正在收集證據,隻要找到證據,就是拚了這身官袍,我也要將那罪魁禍首治罪。”
這回他可不管什麼內閣首輔,他已經是數次上奏,要求刑部獨立審查。
隻不過萬曆不見他,他也沒有足夠證據推翻此案,如今雙方都還在僵持之中。
方逢時撫須歎道:“前不久,我也與你想的一樣,但是這兩日,我認為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等待我們去做。”
王家屏問道:“不知方尚書指的是何事?”
方逢時道:“我想我們得儘快給邊境將士更換那些劣質的棉甲,今年是肯定來不及了,但是明年冬天怎麼辦?倘若不及時更換,明年隻怕會有更多的人凍死凍傷。”
王家屏點點頭,憂心忡忡道:“方尚書言之有理,這錯已犯下,朝廷必須得趕緊彌補過失,否則的話,真的會寒了三軍將士的心啊。不知方尚書對此有何建議?”
方逢時道:“如棉甲這些軍備物資,朝廷向來是從民間購買,但這買賣一直都被那些皇親國戚把持著,其實每年的送往邊境的軍備物資都有以次充好的現象,隻不過今年剛好讓我撞上,如果我們不另尋他法,隻怕下一批棉甲,也好不了哪裡去啊。”
王家屏哀歎道:“這其中關係,盤根錯節,光憑你我,想要改變這一點,談何容易啊!”
明朝的皇親國戚,就沒有不做買賣的,酒樓的裡麵酒,七八成都是來自他們家的,這朝廷的購買項目,怎麼可能繞的過他們,就是看這項目是哪個官員負責而已,給哪位皇親國戚來做。
方逢時突然道:“那也不見得,就說關於戰馬,你我都知道,不少功勳都參與走私馬匹,從中謀利,而且屢禁不止,但是如今卻有五千匹良馬在這之外。”
王家屏眉頭一皺,道:“方尚書指的是郭淡?”
方逢時點點頭,道:“我想建議朝廷將這一萬套棉甲承包給郭淡來做,他雖然也是商人,但是他絕不敢從中謀利,因為一旦他接下這一筆買賣,勢必會得罪那些皇親國戚,而那些皇親國戚也一定會盯著他的,倘若有半點疏忽,那些皇親國戚,自然不會放過他的。
同時,他本就得罪了不少官員,倘若他與皇親國戚相互勾結,那些官員也不會饒過他的,而他本身隻是一個小商人,陛下也不會如保護鄭承憲一樣,去保護他,由他來做的話,可保萬無一失啊。”
“不瞞方尚書,此子我也接觸過幾回,確實與眾不同,雖其手段卑劣,又擅於投機,但是從結果上來看,又不算太壞,就說那馬賽,雖壞了風氣,於禮製不合,但是他卻也養活了不少百姓,這城內外流民如今都因他,而不再顛沛流離,受凍挨餓。”
王家屏說著,又看向方逢時道:“但是隻怕很多人會反對此事的。”
方逢時道:“如今可是一個機會,畢竟陛下也將那鄭承憲降職一級,也就說承認其也有過失,那我們可以借此要求承包給郭淡來做,隻要我們不再追究此事,陛下也一定會答應的,隻不過這得勞煩王大學士去說服那些言官禦史。”
王家屏稍稍點頭道:“好吧,我去試試看。”
“什麼?承包給郭淡?”
薑應鱗聽得直接站起身來,道:“此事斷然不行。”
王家屏撫須笑道:“薑給事莫不是記怪郭淡曾得罪過你,故而拒絕此事。”
薑應鱗道:“王大學士莫要激我,我薑應鱗行得正,坐得端,雖然我與他確有私怨,但斷不會公私不分,郭淡的為人,難道王大學士也認同嗎?”
王家屏道:“我當然不認同,但是郭淡畢竟遵守契約,如今他在牧場方麵,花了不少錢,那五千匹良馬應該是不成問題。而我們現在要做的是,下一批運送遼東的棉甲是決不能再出任何問題,否則的話,遼東必出禍亂,不知薑給事認為,此事交給誰來做,可保萬無一失呢?”
薑應鱗皺了皺眉,又坐了下來。
他卻沒法確保,就算不給鄭承憲來做,也是交給其他皇親國戚,他們也得上下打點,這羊毛到底還是出在羊身上,隻要交給皇親國戚來走,就肯定會偷工減料,隻是多餘少的問題,因為朝廷也不是很大方的,會給足錢。
正如郭淡所言,就朝廷給的那些錢,兩千匹馬都非常夠嗆。
王家屏又道:“薑給事何不想想,當初為何這棉甲會交給鄭大夫來做,倘若我們無所作為的話,隻知與陛下鬥氣,隻怕轉了個圈,最終還是會落到他手裡,這種事在我朝可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另外,如果不缺斤少兩的話,這其中利潤也不是很多,畢竟這時日有限,待在明年秋初之時,就得全部完成,郭淡利用馬賽賺了這麼多錢,隻養五千匹良馬,那可真是便宜他了,也該再讓他拿出一些錢來為朝廷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