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敗濟北王府前,來了一個騎著毛驢的農人。
農人的臉龐因為常年在地裡勞作,臉上已經被刻上了辛勞的痕跡。
握住毛驢韁繩的手,手背已經變得灰黑,上麵布滿了粗糙的紋路。
身上的粗麻衣物灰撲撲的,腳上鞋子沾滿了泥土和草屑。
都說明這是一個真正的農人。
可是這個農人看向濟北王府的眼睛,卻是充滿了複雜之色。
牽著毛驢,來到側門前,敲了敲門。
沒有反應。
曹苗皺了一下眉頭,又加大了力氣。
“砰砰砰!”
門終於從裡麵打開了,年老眼昏的門房,顫悠悠站在那裡,渾濁的雙眼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農人。
似乎很有些疑惑,這麼一個黔首,哪來的膽子來敲大魏諸侯王的門。
不過說來也怪,眼前這個人,總覺得有些眼熟。
曹苗有些無奈:
“嚴叔,是我啊。”
老門房聽到這個聲音,終於認出了眼前之人,正是離府數年之久的大郎君。
“郎君?你是大公子?”
老門房抖抖索索地扶住曹苗的雙臂,老淚縱橫: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你這是吃了多少苦哇!”
曹苗的眼角抽了一下,看了看吱呀吱呀作響的破門板。
再看了一下塌了都沒有修補的院牆。
記得自己離開時,這個塌口還沒這麼大呢。
唉!
各有各的苦。
鄉下雖不似這裡繁華,但勝在自在。
在這裡當濟北王,卻是難有自由。
“大公子,來來來,老仆帶你回府。”
曹苗連忙按住老門房:
“嚴叔,不用了,我自己知道怎麼走,你且在門口繼續守著吧。”
“那不成,大公子這麼多年沒有回來了,老仆怎麼能不管不顧呢?”
“沒有不管不顧,沒有,”曹苗一把把毛驢的繩子塞到老門房手裡,“這樣,嚴叔啊,你幫我把這頭驢係好,我自己進去見允恭。”
“驢?”
老門房看了看手裡的繩子,再看看曹苗身後的毛驢,最後目光又落回曹苗身上,再次老淚縱橫:
“大公子啊,你在外麵,可是受大苦了,連馬匹都騎不起了,隻能騎個驢。”
鄉下嘛,能騎個驢就不錯了。
更彆說這些年來,大魏不斷失去養馬之地,現在僅存一個幽州。
而在司馬懿進駐冀州之後,連幽州都不給大河南邊運送馬匹了。
官府和軍中嚴重缺馬,民間哪還有什麼馬匹?
就算有,基本也是老馬殘馬,能有一匹駑馬就算是不錯了。
而且未必能比得過自己的毛驢。
“行了,嚴叔啊,把驢放在前院吧,你在這裡看著它就行。”
濟北王曹誌,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了,吩咐了一聲,這才解了曹苗的尷尬。
濟王府裡,基本都是老弱病殘,前院一年到頭也打掃不了幾次,荒草叢生。
雖說冬草乾枯,但臨近開春,說不得這頭驢能在院子裡尋上幾口吃的。
兄弟二人,一人身著諸候王服,一人身穿粗布麻衣,彼此對視。
良久之後,曹誌忽然笑道:
“阿兄,你來了。”
曹苗點頭:
“是的,我來了。”
“算算日子,差不多也到了,所以我這才出來吩咐一聲,沒想到比我想像中還要快半日。”
曹誌伸手肅禮:
“阿兄,裡麵請。”
曹苗定定地看了曹誌一會,笑了笑,終於邁步入內。
“外麵不收拾便罷了,裡麵你也不讓人收拾一番。”
看著滿客廳的淩亂,一些器具甚至還是西來之物,放到外麵,遇到識貨的,說不定能賣個好價錢。
曹苗不由地就是有些感慨。
“府上哪有多餘的人手?”
曹誌不在意地笑笑,麵容有些苦澀,“能走動的,就那麼兩三個,都跟著商隊出去了。”
濟北府肯定是沒有商隊的,也沒有那麼多的人手組織商隊。
但有門路。
而關東這邊,有商隊沒門路的人家,比比皆是。
不過曹誌深知樹大招風的道理,所以每次都要隻要一成。
無論是和誰合作,都隻要一成。
就算是有人硬要多分幾成給他,他也不要。
而且他挑合作人也很謹慎。
但凡大一點的世家,他都不會選擇——這是為了避嫌,也是為了避禍。
小一點的豪強,又沒有那個資格。
所以不大不小的人家,又明裡暗裡拐個彎卻能與某個世家大族拉上關係的,才是他的合作對象。
不缺錢,但也沒有太多錢。
反正就是夠用,還能享用一些西來之物。
這就是濟王府的狀況。
曹苗聽了曹誌的話,左右看了看。
“不用看了,這裡隻有你我二人。”
曹苗一聽,臉上頓時就是吃驚之色:
“文學防輔官?”
“文學防輔官是用來防大人的,你我兄弟二人,又沒有什麼名聲,哪值得人家輔佐?”
輔佐二字,咬音略重,甚至還帶著一絲譏誚。
“所以大人去世後,最後一任防輔官離任,朝廷就再也沒有派人過來。”
曹植死後,曹苗曹誌二人,一人當了濟北王,一人去了鄉下種地。
曹苗這些年來,種地就老老實實種地,如無必要,絕不會打探濟王府的消息,更彆說主動聯係。
若不然,也不會這麼一副農人打扮。
此時聽到曹誌這麼一說,他不由地燃起了一線希望:
“難道朝廷已經一改宗室苛政?”
怪不得允恭會突然叫自己過來。
“想什麼呢?”
曹聲失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曹苗:
“朝廷現在恐怕已是自顧不暇,哪還有心情管我們這在外麵的諸侯王?”
曹苗臉上頓時露出失望之色,然後心裡又猛地一縮,聲音都不禁地低沉了幾分:
“那允恭叫我過來,是為了何事?”
曹誌沒有立刻回答,把早就準備好的《六代論》遞了過去,解釋道:
“這是最近在宗室之間流傳的文章,聽說是前些日子,有宗親上書朝廷的奏章。”
曹苗有些不明所以地接過來,翻開略看了一遍,臉上出現驚異之色:
“這奏章,怎麼感覺……”
“有點熟悉,對吧?”
曹誌替他把話說了出來,“我初次看到時,也是有如此感覺,所以有人說,這是大人的遺文。”
“大人確實寫過類似的奏章。”
曹苗有些不太確定,又翻看了一遍。
曹誌搖頭:“但這絕對不是大人寫的,大人有手所作目錄,但凡是大人寫過的文章,皆有記載,但此文,我沒有在目錄中查到。”
“你是說,有人假托大人之名?”
曹誌點頭。
曹苗越發地疑惑了:“為何?”
曹誌的臉色變得有些沉鬱:“洛陽丟了。”“啊?此事原來是真的?”
洛陽丟失的消息,傳得極快。
就連在鄉下的曹苗,也已經聽到了風聲。
此時從曹誌這裡得到確認,心情頗為複雜,倒是沒有太大的意外。
曹誌點了點頭,然後又說出一個曹苗意想不到的消息:
“曹爽已經挾太後和天子,東巡譙縣。”
“什麼?”
這一回,曹苗是真的驚了。
接著就是泛起一股古怪的想法:
先帝從洛陽巡到許昌,現在的陛下又從許昌巡至譙縣,下一次,會巡到哪裡?
(虞太後點了一個讚。)
曹誌示意曹苗手裡的文章:“這篇文章,就是在當時上奏的。”
頓了一頓,曹誌臉上露出嘲諷的神情,“但朝廷沒有采納。”
“阿兄,國家破滅在即,朝廷可以讓外人擁重兵,據州郡,卻連一個入朝的機會都不願意給同宗之人。”
大約是失望太過,也大約是麻木了,曹誌眼神空洞,卻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一個殘酷的事實:
“阿兄,大人生前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估計還是要發生了。”
“這大魏,多半是要亡了。”
就算是有心理準備,而且自己在鄉下種地,也是為了這一天作準備。
但此時聽到自己的兄弟親口說出來,曹苗似乎還是有些接受不了。
他的嘴唇微微顫抖,有些無力地張開,仿佛想要說什麼,但最終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原本常年在地裡勞作而頗有些力氣的身子,一下子塌了下來,仿佛一切的力量都已經消失。
良久之後,曹苗這才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道:
“允恭,當真要走這一步了嗎?”
曹誌慘然一笑:
“阿兄,我們這些年,可不就是一直在等這一天嗎?”
“洛陽失守,關東可就再沒有可以阻擋漢軍的要隘了。”
守著關隘都不能阻擋漢軍。
無險可守,拿什麼去跟漢軍打?
理智上,兄弟倆都知道這一天很有可能會到來。
可是情感上,他們又希望這一天永遠不要到來。
這是一種極為矛盾的心理。
甚至這種心理,對他們來說是一種煎熬。
特彆是對曹誌來說,這種煎熬更甚。
因為他還要需要時時刻刻的盯著天下的局勢變化,然後做出判斷。
既不能在大魏還有希望的時候去投靠。
也不能在大局已定的時候去投靠。
太早,那叫數典忘祖。
太晚,那叫無濟於事。
“荊州與揚州,合計尚有二十餘萬大軍,若是再加上冀州司馬懿所轄兵馬,不下五十萬。”
曹苗有些不甘心地說道,“再怎麼說,司馬懿也算是我們大魏的太傅。”
“就算他與大將軍再怎麼不和,也當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
曹苗不提司馬懿還好,一提司馬懿,曹誌臉色就變得無比陰沉。
“若是他知道這個道理,那就不應當讓洛陽失守!”
司馬懿與曹爽不和,又要苦守洛陽,與漢軍相爭,糧草未免不濟。
若是他控製了冀州,集河北之力,以太行山為牆,以函穀關為門,不讓漢軍東進。
無詔擅越州界一事,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
反正曹爽也不得人心。
短短幾年,就把國事弄得一團糟。
與其把河北留在他手裡禍害,還不如拿來阻擋漢軍。
“司馬懿若是當真有心要守洛陽,未必不能守住。”
不管怎麼說,拿下上黨之後,迫不及待地冒險進攻太原,怎麼看也不像是司馬懿這等謹慎之人應有的做法。
特彆是他的對手,可不是什麼無名之輩。
那可是與前漢帝國雙璧相比,也都絲毫不遜色的馮鬼王。
就算是司馬懿當時因為輕易拿下上黨而產生了輕敵之心。
但在進入鄴城之後,他仍可以領軍回河內,然後再從河內渡河回到洛陽。
若是司馬懿親守洛陽,函穀關未必會失。
可是讓曹誌覺得詭異的是,司馬懿非但沒有回師洛陽,甚至連一兵一卒都沒有派回來。
直到洛陽丟失,他都是一直呆在鄴城。
這等做法,隻有兩種解釋。
一是他故意坐視洛陽失守。
二是他視河北為自己所有,所以寧願洛陽失守,也要早一日把冀幽二州徹底收入囊中。
無論是哪種解釋,這都是曹誌所不能接受的。
曹苗聽到曹誌這麼一說,臉色發白:
“允恭的意思是……司馬懿有異心?”
不是有好多人說,太傅是大魏忠臣,隻有太傅,才能扶大魏於不倒嗎?
“他有沒有異心我不知道,但他肯定沒有儘心保洛陽。”
就算沒有異心,但至少有私心。
內有曹爽與台中三狗禍亂朝綱,外有司馬懿等人自懷私心。
漢軍已克洛陽,隨時可以東進。
七廟已隳,國將破滅,直至這一步,朝廷居然仍不願意對宗親諸王有絲毫的鬆綁。
身為曹氏子弟,如之奈何?
曹苗雖是兄長,但天賦遠不如曹誌。
再加上這幾年在鄉下過著半隱居的生活,消息渠道也比不過曹誌。
此時聽到曹誌這麼一說,他的臉色已是變得難看之極。
“外麵都道曹爽無能,唯有司馬太傅能保大魏,沒想到……”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曹誌搖頭,他看向曹苗,“那封信,阿兄帶來了吧?”
曹苗點點頭:
“日夜不敢離身。”
曹誌點了點頭,仿佛下定決心般長舒了一口氣:
“阿兄這幾日做好準備吧,待府上前去打聽情況的人回來,你可能就要出發了。”
雖然已經料到允恭叫自己過來,是為了什麼。
但事到臨頭,曹苗仍是吃了一驚:“這麼快?”
曹誌淡然一笑:
“洛陽失陷,天子東巡,這關東啊,怕是要亂上一段時間了,不趁亂離開,更等何時?”
曹苗麵有遲疑之色。
曹誌看到他這副模樣,問道:
“阿兄可是有疑慮?”
曹苗苦笑:
“我在想,大人與那個人雖有書信往來,但從未見過此人,而且此人還是大魏死敵。”
頓了一下,這才有些猶豫地問道:
“允恭,你說,他真的會收留我們嗎?”
曹誌搖頭:
“老實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
他深深地看向曹苗:
“阿兄,我們曹氏,恐怕要全部托付在你身上了。”
自己那位伯父的篡漢之舉,意味著曹氏已經沒有了任何退路。
真要被漢國所滅,曹氏被夷三族猶恐不足。
現在作出選擇,可能還有一絲絲的機會。
在曹誌看來,這一絲絲機會,至少要比相信大魏能翻盤大很多倍。
最後,曹誌叮囑道:
“阿兄,千萬記得,真要是能見到他,一定要叫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