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關中,隻不過是寒意初起,但對於雁門以北的人們來說,卻已經是寒意凜然。
大漢平複關中後,除偽魏所設郡縣,複後漢舊製,在白登山一帶,重建平城。
遷泄歸泥等鮮卑殘部,並州五部匈奴中的北中南三部,及罪犯、戰犯等共計七萬人到此,劃分草地,圈養牛羊,開山挖礦。
又由護鮮卑校尉王平領軍駐紮山口要隘,防備胡人越過白登山南下。
北方草原一旦起了寒氣,就意味著寒冬已經到來,白災隨時降臨。
越來越多的胡人開始嘗試越過舊日關塞,想通過山口進入南邊避冬。
山口的夜裡,地麵結了一夜的冰霜,日頭一起來,冰霜開始化成水汽,緩緩上升,在山穀中凝而不散,形成白霧。
鳴鏑發出尖銳刺耳的破空聲,從初冬清晨的白霧裡飛出來,插到山口通道的泥土上,箭羽仍顫出殘影。
“來人止步!”
挎刀持弓的漢軍士卒從白霧裡走出來,對著前麵喊道:
“做什麼的?”
來人不敢越過鳴鏑,聽話地站在原地不動:“將,將軍,我們是來換東西的。”
“換東西?換什麼東西?”
“牛羊馬,換點過冬的毯子和糧食……”
聽到對方的話,士卒絲毫沒有放鬆警惕:
“現在都入冬了,彆人早就換完了,你們怎麼會現在才來?”
今年大漢在平城確實開了一個榷場,塞外的胡人部落可以趕著牲畜過來換取毛料和糧食。
但由於並州戰亂初定,再加上又是剛開不久,消息還沒有完全傳開。
塞外的胡人也不確定真假,不敢輕易前來——漢人還是很可怕的,特彆是這一次從西邊穿過大漠過來的漢人。
就連軻比能大人的部族,聽說都被他們屠戮殆儘。
讓不少人想起了草原上關於漢人的古老傳說。
所以在不知道並州新主人的態度之前,大夥都是在觀望,沒人敢輕易涉險。
除了附近幾個走投無路,沒有辦法熬過今年冬天的小部落,打算過來碰碰運氣。
至於這種時候才過來交易的,基本不會是附近的部落。
眼看著隨時要下雪,萬一回去的時候走到半路,遇到了白災,彆說能不能在冰天雪地裡熬過去,能不能認得路還是個問題。
除非他們是不打算回草原了,在平城安家?
“回將軍,我們是從彈汗山過來的,得到消息出發的時候,已經晚了。”
胡人一急,說話就有些結巴起來。
但凡在邊境生活久了,胡人部落裡都會特意養幾個會說漢話的人,當然,也有一些人,本來就是為了躲避戰亂逃到塞外的漢人。
“我們不認得路,趕了好久的路,問了好多人,這才趕到這裡。”
彈汗山?
漢軍士卒非並州人士,故而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
“既是前來交換,你們的頭領是誰?”
胡人譯者轉過頭,對著身後嘰哩咕嚕說了一番話。
隻見又一個胡人站了出來,對著這邊這邊恭敬地撫胸行禮,同時嘴裡還說了一句讓人聽不懂的話。
“你們兩個過來。”
胡人首領聽了譯者的翻譯,本是有些猶豫,但看到漢軍士卒身後的哨樓,隱隱有寒光閃現。
再轉頭看看身後,終是歎了一口氣,聽話地走了過去。
確定兩人沒有威脅之後,又有一個漢軍士卒從後麵走出來。
“走吧,讓我們檢查一下你們的貨物。”
漢軍設在平城的關卡,遠比曾是此處主人的泄歸泥嚴密得多。
這一次過來的胡人,看起來不過是一個小部族。
粗略數了數,也就兩三百頭牲畜,由二三十個裹著粗羊皮的胡人看著。
再看看胡人手裡的武器,也就骨製弓箭可能有點殺傷力。
其他的明顯都是手搓出來的粗製濫造兵器,大概也就是有個心理安慰。
“繼續往前走,前麵有個山坳,那裡會有人接應。”
所謂的山坳,其實就是山穀裡稍大一些的小平地。
那裡駐紮著一隊五十來人的漢軍,算是平城的第一道警戒線。
在確定來人沒有威脅之後,漢軍讓他們繼續前行的同時,一邊派出傳騎往後方報信。
待這支胡人走出山口,隻覺得眼前突然一亮。
此時已是天色開朗,日頭明晃晃的,唯有時不時從後麵吹過來的冷風,讓人禁不住地裹緊身上的粗羊皮。
放眼望去,氈房點點,炊煙嫋嫋,羊群咩咩,馬兒嘶鳴,牧犬汪叫。
一切顯得平靜而富足。
與山外的草原比起來,眼前的一切,簡直就是他們夢中的理想之地。
再遠一些,一座漢人的城池依山靠水,正對著山口。
漢人的榷場,就設在城門外。
這個榷場,其實也是一個貨物集散地。
理論上無論是胡人,還是漢人,都可以來這裡交易。
牛羊、馬匹、鹽巴、毛料、甚至糧食。
所謂的理論,意思就是實際上的操作,可能會有那麼一點點變量。
比如說,若是雁門塞以南的商隊,想要把貨物運過來交易,那就必須先要在並州刺史府取得路憑,順便把關稅給交了。
而雁門塞以北,則沒有這個規矩。
畢竟大漢曾承諾過,漢夷如一,在平城開榷場,就是為了惠及雁門塞以北的胡人兄弟,簡稱“惠胡”。
胡人兄弟這些年來,過得太苦了,所以在榷場方麵,對胡人兄弟有一定的優惠政策。
以此吸引草原上的胡人兄弟,特彆是幽州那邊的胡人兄弟前來交易。
目前而言,平城榷場內最有實力,最有信譽,最童叟無欺的交易商,非興漢會莫屬。
因為興漢會無論是交付錢糧還是交割貨物,都是最為及時。
對於胡人部落來說,能讓他們當場交換到自己想要的貨物的商家,那就是良心商家。
平城榷場良心商家的負責人現在是許遊,乃是前司徒許靖之孫。
許靖與許慈曾一起避難交州,後又一起來到蜀地,頗有些交情。
故而許靖去世後,許遊以兄稱許慈之子許勳。
許勳現在九原都督府的護軍,而許遊與鄧良一樣,還沒有入仕。
“這牛怎麼這般大?”
十來頭大黑牛即使是在幾百頭牲畜裡,也很是顯眼。
許遊上前,張開手掌,大概量了一下牛肩高,幾乎快有一丈了!
“這牛哪來的?”
臉上露出興奮之色,他不禁圍著大黑牛上下打量。
什麼羊啊馬啊,他是一點不在乎,畢竟興漢會搞了這麼多年牧場,連專門產細絨毛的羊都弄出來了。
更彆說還從西域那邊引進了一批西域天馬,雖然數量不多,但好歹他也是見識過的。
彆說馬,就是當年興漢會龍頭老大滿世界尋找大公驢的時候,他還經手過幾頭呢。
但這麼高這麼大的大黑牛,他是真沒見過。
一看就很有勁,怕是把田耕壞了牛都不累。
“尊敬的大人,這些牛,我們是不賣的,是用來運東西的。”
譯者連忙不敢得罪眼前的貴人,但又不得不站出來說明。
這些大黑牛,不但力氣大,而且筋骨極壯,無論是用來拉車還是馱東西,都比馬匹好用多了。
而且牛筋韌性上佳,用來製作弓箭也是極好的。
最重要的是,這些牛極為耐寒,甚至可以在雪地裡行走,這也是他們把貨物運回部落的保障。
“不賣?”
許遊一聽,看了一眼那些裹著羊皮,被凍得臉皮都有細裂紋的胡人,再看看神色有些緊張的譯者和頭領。
他嗬嗬一笑,卻是沒有生氣:
“不賣沒有關係,你們能來這裡交易,那就是信得過我們,那就是我們的朋友。”
“來來來,朋友,說說,你們打算想要換什麼東西?”
聽到眼前這位漢人這麼說,譯者和頭領明顯是鬆了一口氣,然後露出大喜的神色。
頭領能聽得懂漢話,但卻是說不好漢話,隻見他連忙對著譯者比比劃劃,激動地說了幾句胡語。
“尊敬的大人,草原上的冬天快到了,我們部族缺少冬天裡取暖的衣物。”
“所以我們想要用這些牲畜換一些衣物。”
“這個事簡單,”許遊一揮手,然後轉過頭,吩咐道,“把毛料搬過來。”
很快有人抱了一匹毛料過來,放到桌上。
“全天下最好的布匹,有了它,就是白災來了,也能讓伱們的族人溫暖如春。”
許遊拍了拍毛料,“你們可以摸摸。”
頭領上前摸了摸,臉上露出驚訝之色,然後再是狂喜。
“還有這個毛料做成的衣服,你們可以穿著試試。”
許遊說著,一邊不知從哪裡摸出一件有些臟,還帶著某些膻腥味的厚毛衣,遞了過去。
頭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許遊往前遞了遞,大方道:“沒有關係,穿上試試。咱做生意,可不是光嘴上說說,可是貨真價實。”
頭領這才遲疑地接過去。
“這樣,就這樣套進去就行。”
這可比比裹羊皮暖和多了。
頭領笑得嘴都快要咧開了,結結巴巴地說道:“暖和,真暖和!”
他指了指毛料,又指了指自己帶過來的牲畜:“賣,換!”
許遊會意一笑,指了指頭領身上的毛衣:“十頭羊一件衣物。”
頭領還沒有說話,譯者就已經驚呼起來:“這麼貴!”
頭領則是如同身上著火般地脫下毛衣。
“這可是大漢最好的織工用最好的織機織出來的衣物,就算是大漢內地的貴人,都不一定能穿得起。”
許遊似是早就料到了對方的反應:
“要不然你們也可以換毛料,一匹毛料,也是十頭羊。”
很明顯,一匹毛料比起一件衣物,似乎要劃算得多。
頭領沒有絲毫猶豫:“毛料,要。”
“馬呢?也賣嗎?”
“對。”
對於涼州馬場培育出來的優良戰馬,這些胡人的馬匹其實並不算太好。
不過這個並不重要。
“一匹馬,二十匹毛料,我全要了。”
在大漢,現在一匹毛料在三千錢左右浮動,和上等的精絹差不多。
二十匹就是六萬錢,算是普通的戰馬價格。
但這是大漢內部價。
出口價嘛,就算不在後麵加個零,至少也要翻一倍。
誰叫大漢代表著最先進的生產力方向呢?
現在胡人居然能享受到內部價,這自然是托了平城榷場“惠胡”政策的福。
這個價格,簡直就是讓胡人喜出望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
“大,大人,你是說,二十匹?”
“對,二十匹,相當於兩百頭羊。”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譯都都快要語無倫次了。
就連頭領,也激動得結結巴巴地說道:
“大人,多謝,多謝,大人……”
在清點馬匹和羊群的時候,許遊的目光,又落到了正默默吃草的大黑牛身上。
“一頭大黑牛,也是二十匹毛料,和馬匹一個價,賣不賣?”
“多少?”
“二十匹!”許遊伸出一個巴掌,“相當於兩百頭羊。”
頭領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看向譯者。
譯者這一下,都有些結巴起來:“尊敬的大人,你是說,你是說,兩百頭羊?”
許遊點頭:“對。”
他指了指那二十來頭大黑牛,“隻要你們願意把這些牛賣給我,你們部族今年冬天不但有足夠厚的衣服,而且還會有足夠多的糧食。”
胡人帶過來的馬匹並不多,也就三十來匹。
事實上,對於草原上的部落來說,養馬也不是說想養多少就養多少。
他們往往更傾向於放羊和放牛,因為這是他們食物的來源。
而養馬的成本遠要比養羊和養牛來得高。
從譯者那裡得到了肯定的回複,頭領激動噗通一聲,當場跪下來,對著上天喃喃祈禱。
一定是天神的眷顧,這才指引著他來到這裡交易。
祈禱完畢,頭領站起來,又對著許遊恭敬地行禮,儘自己最大的努力用漢話說道:
“尊敬的大人,你的胸懷,如同草原一樣遼闊,你的仁慈,如同天空一般寬厚!”
許遊嗬嗬一笑:“這麼說,你們願意賣了?”
“願意,願意,我們十分地願意。”
三百多頭羊所能換來的東西,不到二十三頭大黑牛換來東西的兩成。
看著堆積如山的毛料和糧食,幾十個胡人激動得手足無措,一會摸摸毛料,一會抓起糧食放嘴裡嘗一口。
“你們打算怎麼把這些東西運回去呢?”
“請大人放心,在山的那一邊,我們還有一些族人在等著,我們會讓他們過來幫忙。”
“而且他們手上,還有一些牛羊,到時候會全部趕過來交換。”
這一次大黑牛賣出了大價錢,族裡就不用再賣那麼多羊,甚至連馬也可以留下來。
族裡的勇士有了馬,就不用害怕草原上的敵人。
許遊沒有在意這些胡人的小心思。
站在他們的角度上來說,小心謹慎是必要的。
“這麼說,你們還要在這裡等?”
“是的大人,希望你能讓我們守在這裡兩天,我們可以用五十頭羊當報酬。”
許遊哈哈一笑:
“朋友,你不用擔心,我可以專門騰出一個倉庫出來,給你們放這些東西,而且你們這兩天也可以呆在裡麵。”
“這樣的話,你們晚上就不用被寒風吹著。”
“多謝大人。”
“不必客氣,忙了這麼久,你們也餓了吧?來人,給這些遠方過來的客人送些熱湯來和吃食來。”
熱湯是熬好的骨頭湯,吃食是摻了梅菜和些許碎肉的餅子。
一眾胡人哪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再加上早就又餓又冷又累,吃像有如餓鬼投胎。
許遊又讓人拿來一壇酒,給譯者和頭領倒上一碗:
“來,朋友,請嘗嘗我們這裡的好酒。”
一碗烈酒下肚,兩人隻覺得全身先是變得暖和,然後再開始發熱,甚至冒汗,最後整個人都有些飄乎乎的。
這種舒服的感覺,非言辭所能表述。
“這叫雪中火,是冬日裡禦寒的好東西。”許遊笑眯眯地說道,“就算是在雪地裡,隻要喝上一口,全身也能像烤火一樣暖和。”
“這個,多少隻羊?”
“五十隻。”
“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