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十年十月,關東還帶著一絲絲的暖意,而漢中已經是帶了絲絲的涼意。
丁牛娃低著頭,小心跟著宮裡的小黃門走在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上。
鵝卵石小路的底基是用水泥鋪就,鵝卵石一半嵌入水泥裡,一半露出來。
這是前兩年皇後懷胎時,丁牛娃親自帶人鋪的。
說是讓皇後每天都在上麵行走,可以活絡血脈。
順著鵝卵石小路走到一個宮殿麵前,小黃門讓丁牛娃在外麵等候,自己先進去稟報。
不一會兒,裡頭很快專出通報,讓丁牛娃進去。
丁牛娃連忙脫了鞋子,然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這才小跑進去,進去後,頭也不敢抬,高呼一聲:
“臣見過陛下,願陛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上頭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隱隱中還帶著回聲:“起。”
“謝陛下。”
大漢這些年來,從越巂到錦城,再從錦城到漢中,但凡有水流之處,多建有新式水磨房,以供百姓磨麵舂稻。
這些新式水磨房,大半是丁牛娃帶人建的,故因功被舉薦為典農都尉屬下司馬。
眼前這座宮殿,丁牛娃也是參與了的,而且還是工頭之一。
因表現出眾,所以又入了漢中冶,自此留在漢中。
他是從馮莊出來的人,又受過馮明文的親自指點。
最重要的是,他的妹妹幺妹,現在是南鄉管理者之一。
他的妹夫,更是馮明文的開門大弟子。
所以丁牛娃算是沾了光,被皇家當成可以加強與馮明文關係的人物之一。
也正是因為這個關係,再加上他現在的身份,所以隻要南鄉或者馮明文搗鼓什麼新鮮玩意出來,皇家都能第一時間拿到手。
就拿眼前這個宮殿來說。
這個宮殿叫磐石宮。
名字是有一點古怪,但很形象。
因為整體是用水泥建成,堅固如磐石——當然,不是馮永最開始弄出來的那種水泥。
是近年來南鄉才搞出來的煆燒水泥。
以石灰石為主要原料,摻入一定比例的其他輔助材料,再放入高溫窯裡煆燒。
這種流程搞出來的水泥才是真正的建築水泥,這點高中化學知識馮永還是有的。
隻是最開始的時候,他既沒那麼多錢,又沒那麼多人,還沒那麼多時間,而且煆燒的條件也不成熟。
所以隻能搞搞生料水泥,量大管飽,用來鋪路。
但是,這裡有個但是。
雖然馮刺史搞不出來,但他知道這麼個流程。
這個知識點,價值千金。
因為大漢這些年的發展,鼓風機,水力鍛造,焦煤等等這些基礎東西,已經改良了許多。
畢竟大漢有黃月英和蒲元這兩位國家級高級工程師。
又有馮刺史給南鄉團隊指點了正確方向,不用走彎路。
所以可利用的溫度的不斷提高,讓煆燒水泥的現世,出現了可能。
這個可能的意思呢,就是有一窯沒一窯,成品率比較低,合格率更低。
反正是沒辦法大規模應用。
隻是這世間的東西嘛,通常是越稀罕越貴。
前年漢中行宮新建的這個偏殿,就是南鄉工程隊用新型水泥施工而成。
全殿渾然一體,不懼水火,堅固如石,讓皇帝皇後等一眾土包子稱奇不已。
就連大漢丞相都親自前來仔細查看了好幾次。
這年頭,富貴人家的房子,大部分材料都是木頭。
好看是好看,漂亮也漂亮。
但燒起來那叫一個旺。
隻要一間屋子燒著了,就要做好所有房間都被燒光的準備。
而且現在大夥冬日裡都要燒煤燒炭取暖,走水的隱患更是無限加大。
更彆提時間一長,雨水浸泡失修,白蟻啃食等因素導致崩塌。
就如北方前些年,曹丕率師東征,郭女王留在許昌永始台。
當時連降大雨,城樓多有倒塌損壞,有關的官員為了安危著想,不得不奏請郭女王移居他處。
皇宮猶然如此,可見這時代建築的易損。
更彆說這年頭,戰亂頻發,盜賊遍地,就連村寨都是以堅固為要。
所以這種既堅固,又方便建築,還沒有隱患,而且裝修起來不遜於以木頭為料的房子,在三國時代的一眾土鱉眼裡,堪稱完美。
新式水泥剛一出來,就被皇家帝後代言,一下子名傳蜀境。
大漢境內,人人都知道南鄉出了一種新式人工石,名曰水泥。
隻要用水一和,攪拌成泥,待乾後就能堅硬如石,乃是上天賜予大漢之物。
唯一可惜的就是,這等稀罕物,你就是有錢也沒地方買,隻特供皇家和權貴。
因為燒水泥,南鄉滾滾衝天的黑煙越發多了。
所以江湖某些人流傳,這是馮鬼王讓人從地底挖出來的惡鬼之物。
千裡之外的涼州刺史說你們這些文盲懂個卵子!
然後丁牛娃點了個讚。
大漢丞相仰天長歎,此物不可多得,惜哉!
在磐石宮抱著兒子逗樂的帝後表示,就算是惡鬼之物,我也喜歡。
同時掏出一疊紙,讓侍者傳給丁牛娃,問道:
“此物你能做出來不?”
丁牛娃把紙捧在手裡,一眼看去,他就知道這必是馮刺史的手筆。
或者說是必然與馮刺史有關。
比例尺,數據,單位,透視圖,零件與安裝步驟皆是畫得最明白淺顯不過。
當年他跟在馮刺史屁股後麵做水磨房,看著馮刺史親手畫圖紙,覺得那簡直是一門神技。
一字不識的匠人拿到馮刺史的手稿,就算不明白上頭寫的啥,也能慢慢琢磨出來。
本著對這些年來的經驗,再加上對馮刺史的信任,丁牛娃沒有多耽擱,一口應下:
“稟陛下,可以。”
“好,需要什麼東西,你儘管開口,吾會吩咐下去,讓內府的人想辦法。”
上頭的天子口氣很是欣喜,“這東西可是給太子做的,料子能用多好就用多好,不用擔心錢糧。”
有錢,任性。
反正用的是內府的錢,又不是府庫的錢,相父也管不著。
雖說重建南北軍差點掏空了內府,但架不住皇後有個好妹夫不是?
丁牛娃連忙應下,這才在小黃門的帶領下,出了行宮。
剛回到漢中冶,蒲元就找到他:
“南鄉的焦煤怎麼還沒到?”
丁牛娃撓了撓頭:
“蒲公,這不是還沒到日子嗎?”
“這不是燒得快嗎?”蒲元“嘖”了一聲,臉上也是有些無奈之色,“這兵器軍中要得急,丞相府要,宮裡也要。”
“你又不是不知道,丞相前些日子還親自過來了。”
走遍了蜀中川山,隻為能鑄出上等兵器的蒲元,這些年來,總算是找到了人生目標。
親自把一柄柄堪比百煉刀的寶刀鍛造出來,蒲大師感覺自己已經達到了人生的巔峰。
再加上南鄭本就是漢中最大的鐵礦產地,又有全新的鍛造方法,不拚命怎麼對得起自己的人生?
“趕緊的,收拾一下,去南鄉問一問。”
蒲元催促道。
丁牛娃一聽,立刻苦下了臉:
“蒲公,上一回我過去,已經被我那妹夫臭罵了一頓,說我們不知節省,光知道伸手要東西,不知他們那邊的辛苦……”
“沒出息!他是你妹夫,又不是你大人,你怕個甚?實在不行,你不會去找你妹說說?”
不論是魏容還是幺妹,學識和地位都已經遠遠超過了自己,丁牛娃本能的心裡發怵,更何況過去極有可能還要挨罵。
隻見他拿出宮裡給的紙張:
“蒲公,我實是抽不開身,你看,宮裡剛才還喚我過去,讓我這些日子把這圖紙上的東西打造出來。”
在南中冶打造這東西肯定沒辦法瞞過蒲元。
因為他總管南中冶所有物器的打造。
再加上宮裡也沒說要保密,所以丁牛娃也就沒打算要避著蒲元。
“宮裡又讓你打造何物?”
蒲元一邊說著,一邊接過來找開,然後一字一頓地念道:
“旋轉木馬工藝?這是個啥?我怎的沒聽說過?”
“這應當是君侯從涼州派人送過來的。”
“咦?看起來果真是那小子的風格,我得好好看看。”
一聽是馮永的東西,蒲大師立刻興趣大增。
“蒲公,那焦煤……”
丁牛娃小心翼翼地問了一聲。
隻顧低頭看圖紙的蒲元隨意揮了揮手:“且容我搞清楚這是什麼東西。”
燒焦煤哪有新鮮東西好玩?
丁牛娃聽到這話,終於鬆了一口氣,他抹了一下額頭的汗:
“都快到冬日了,怎麼感覺今年比去年暖和啊!”
“我讓人在後頭立了一個鐵爐呢,加了焦煤……”
蒲元開口解釋了一聲。
丁牛娃:……
建興十年的十月,漢中似乎要比去年暖和一些。
至於涼州,卻已經是寒意初透衣。
雖然還沒有下雪,但從南中趕路過來的花鬘,已經覺得自己遇到了這輩子最冷季節。
身上披著一件過腰小披氅,腳蹬及膝的長筒皮靴,腿上是精製毛褲,腰間的裙子放下來。
若不是頭上的發式和頭飾是正宗的漢代女子款式,那張臉還是記憶中熟悉的臉,馮刺史還以為自己看到了穿越同輩中人。
“好冷好冷!”
花鬘一邊跺腳,一邊雙手合攏,放到嘴邊哈氣。
實心木的地板,被花鬘的皮靴敲得咚咚作響。
聽得馮刺史一陣心疼。
偏偏花少主還嘟囔了一句:
“怎麼不用水泥和青石板啊?一天天摟那麼多錢,還跟鄉下的老財似的……”
馮刺史耳尖,聽到這話,差點沒被氣倒。
隻見馮刺史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土包子才用水泥!看到水泥房子就心煩,你懂個啥?”
花少主才不信!
全大漢才幾個水泥房子?
而且水泥是這兩三年才出來的新鮮東西,聽說馮鬼王這些年一直呆在隴右和涼州,花少主強烈懷疑此人沒有見過水泥房子。
所以他一定是像在大河邊的那些船夫一樣,在吹牛皮!
“好啦好啦!都好幾年沒見過麵了,花娘子還是大老遠從南中跑過來,就不能客氣一些?”
關將軍是個賢內助,在一旁說了一句,化解了兩人互瞪的尷尬。
她一邊說著,一邊對著膝下的兒女吩咐道:
“去見過你們的花姨。”
“見過花姨。”
花鬘神色複雜地看著關姬,又神色更複雜地看了一眼她的一對兒女,最終還是化成了一聲歎息:
“你的孩子都這麼大了……”
“也有小的,才過百日,在裡間呢,不方便抱出來。”
馮刺史嘴賤地插了一句。
當場就把花少主噎得直翻白眼。
看向馮鬼王那得意洋洋的神情,想起以前此人,不,是此鬼!
此鬼明知關四郎是關三娘的情況下,還讓女扮男裝的關姬前來欺騙純真的自己,花少主突然有一種掏飛刀的衝動。
要不是對方是馮鬼王,花少主發誓,他早就已經被自己的飛刀穿上十個八個透明窟窿。
看到花鬘又是氣又是急還帶著幾分委屈的可憐,關姬不滿地踢了一腳馮刺史。
然後又示意了一下陪站在自己身邊的阿梅。
阿梅連忙上前,挽住花鬘的手臂:
“阿伊莫,你可來了?”
花鬘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隻見她也抓緊了阿梅的手,滿臉又成歡喜之色:
“是啊,阿詩瑪,好些年不見,我可想你了!”
“我也很想你!”
阿梅的加入,再次化解了馮刺史與花少主的對立。
看著花鬘指揮著人把自己所帶過來的東西搬到屋子裡,其中還有幾個大箱子,看起來分量不輕。
偏偏花少主又沒有遞上禮單,讓馮刺史不禁納悶起來。
待到她坐下後,馮刺史終於忍不住地開口問道:
“花娘子,你的這些東西,都是何物?為何要讓人搬到這裡來?”
若是她隨身的東西,直接搬到客院就好了,這麼大一個刺史府,又不缺你一個房間。
畢竟是在南中橫著走的花少主,這些年組織馬隊,不知賺了多少錢。
隨身的東西多一些,也是可以理解得。
哪知花鬘卻是哼了一聲,沒好氣地回答:
“去年你不是派人給我遞了話,讓我多收集一下南中南邊諸國的種子嗎?”
她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小皮靴“嗒嗒嗒”,走到那幾個大箱子麵前,伸手拍了拍:
“這裡頭都是我這兩年親自收上來的各類種子……”
馮永一聽,這才想起這個事,他霍然起身,吃驚地問道:
“此事……你當真辦成了?”
花鬘看到馮鬼王這番模樣,心裡不禁得意萬分,隻見她驕傲地昂起頭:
“那是自然。”
“林邑稻種呢?拿到了嗎?”
馮永迫不及待地問道。
聽到這個話,驕傲的小母雞又低下了頭。
看到馮鬼王一臉的不滿意,花少主委屈地嘟起嘴:
“我打聽過了,林邑那邊,還有最南邊的扶南,都須得從交州那邊乘船才能到達。”
“想要從南中那邊過去,根本就走不通。”
放屁!
你以為我沒看過世界地圖?
不過想起這個時代,中南半島的環境,怕是比後世的原始森林還要恐怖。
憑花鬘手裡的馬隊,真要從陸路穿過中南半島,和送死沒什麼兩樣。
“好吧,那你拿到了什麼?”
馮刺史懶洋洋地問道。
最想要的林邑稻種沒拿到手,馮刺史立刻就失去了興趣。
除此之外,他實在是想不起來中南半島還有什麼好東西。
鬼王不高興,後果可能有些嚴重。
花少主連忙打開了箱子,拿出一樣東西:
“這是盤越國……”
她才剛開口,馮刺史眼睛就已經直了。
直接就罵了曹家一句:
“握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