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也不能怪魏國放棄了西海郡,根源還是在後漢中後期的政治混亂。
前漢曾修過一條長城,它東起遼東,一路向西,囊括了河套地區。
然後再以一條弧線向西北,把西海郡包括在裡麵。
最後越過戈壁沙漠,順著絲綢之路,或者說是護衛著絲綢之路,一直到西域的樓蘭。
當馮永翻閱前漢後漢兩朝的胡人資料時,被這個記載給震驚了。
他根本無法想像,前漢是怎麼把這個宏偉工程建造出來的,因為這條長城,比後世明長城還要長。
可惜的是後漢中後期,國家實行戰略收縮,河套都能讓給胡人,像西海郡這樣的地方,那就更不用說了。
至於到了魏國,基本也就是靠著大漢數百年來的餘威,這才勉強維持了西域宗主國的地位。
而中國北邊的大漠,自匈奴勢衰以後,鮮卑人占據了匈奴人原來的地盤。
鮮卑雄主檀石槐統一了大漠之後,把鮮卑分成了東中西三部。
東至遼東,西至西域,北方胡人在幾乎在一夜之間,就換了一張鮮卑皮。
也幸好那家夥死得早,再加上後繼者無能,把大漢打得苦不堪言的鮮卑很快就分崩離析。
最早分裂出去的,就是西部鮮卑,現在也叫河西鮮卑。
有相當一部分河西鮮卑,就是從西海郡進入涼州。
其實西海郡大部是屬於大漠。
隻是前漢太過牛逼,居延澤那裡沒有太過險要的地方,就用夯土沙石築起長城,生生在無險可守的平地上造出人工險要。
從現在看來,前漢的戰略眼光確實要比後漢強。
因為居延澤的水源是弱水。
它起於張掖,向西流經酒泉,然後折向北方,穿於大漠,最後注入居延澤。
先不說居延澤周圍水草豐茂,物產豐富,乃是難得的放牧之地。
就是以軍事地緣來說,它也是一塊戰略要地。
因為從大漠進入居延澤,然後再順著弱水南下,就可以輕易進入涼州。
相反,若是大漢以居延澤為基地,以漢長城為依托。
不但可以阻擋胡人南下,屏護涼州。
而且還可以從大漠西邊出塞,打擊胡人。
後世考古界“四大發現”之一的居延漢簡,就是大漢在居延屯墾的證明。
“去年涼州遭了白災,想來北邊大漠的胡人,隻怕比涼州還要慘得多。他們這是著急南下找活路啊!”
馮刺史皺起眉頭,略有煩躁地說道。
小冰河時代的氣候,對北方遊牧民族來說,就是天災級彆。
按理說,剛剛熬過一個冬日,開春正是準備繁衍牛羊馬匹的時候。
不然錯過了時機,沒存下足夠的牲畜,來年冬日又要餓死一批人。
這就和農業民族錯過了春耕,等著在年尾被餓死同一個道理。
“找活路就找活路,但南下劫掠是個什麼道理?”
關姬夾起一塊肉,咬了一口,突然覺得有些反胃,又把它放到馮永的碗裡,然後輕聲細語地說道:
“這年頭,誰家的日子好過?涼州百姓現在都是想著法子活下去,他們再來劫掠一番,百姓還能有活路嗎?”
有了第一胎的經驗,關姬現在是心態平和,每天出去走走,運動一番,剩下的,就是讓馮家小妾給她揉腿。
雖說軍中之事不能放鬆,但涼州刺史府現在是有錢沒錢,要糧沒糧。
說好的整備新軍,也隻能是往後推。
所以隻好看看軍報,沙盤推演這樣子,倒是不用太過勞累。
關大將軍現在連說話都是心平氣和,不帶一絲煙火氣。
馮刺史把自家細君夾給自己的肉放到嘴裡,點頭道:
“是啊!誰家的日子都不好過,中原去年還有大旱呢……”
張星憶“呸”地一聲,吐出一塊骨頭:
“嘁!大漢能與中原相比嗎?去年中原腹地大半年滴雨未下,曹真不一樣敢從關中發兵漢中和隴右?”
這隻能說,曹操給他的子孫留下的底子實在是太過厚實了。
要是大漢有魏國的一半國力,在蕭關之戰後,再順勢進逼關中,以當時魏國內憂外患的情況,未必能與大漢打消耗戰。
當然,對漢魏將來的國力對比,馮永還是很樂觀的:
“以前不能比,以後未必不能比。這些年來,魏賊屢次大敗,再厚的底子,也經不起這樣損耗。”
光是看司馬懿被逼著在關中屯田,就知道魏國是真傷了元氣。
看著兩人說著說著就偏了方向,關將軍敲了敲桌子:
“說西海郡呢!涼州都顧不過來,現在還想著關中?關中那是丞相要操心的,你們先操心眼前吧!”
馮永看了張星憶一眼。
張星憶沒好氣地回應:“沒錢,沒糧!”
然後夾起一塊排骨,放到嘴裡,哢哢地咬著,看樣子是不想再說話。
關姬知道這個不怪她。
畢竟以現在這種情況,能勉強維持涼州安穩,已經張小妹精打細算的結果。
關姬又看向馮刺史。
馮刺史歎了一口氣,關將軍和張秘書都是隻負責花錢的主。
甚至坐在旁邊不吭氣的阿梅,也是個隻懂得燒錢搞研究的。
果然李慕才是我的紅顏知己啊!
想是這麼想,但說肯定不能這樣說。
隻聽得馮刺史很是虛心地問道:“細君怎麼看?”
“妾的意思是,若是想要一勞永逸,自然是能派軍進駐居延澤。”
“隻是此事耗錢糧甚多,以眼下的涼州,怕是承擔不起。”
關姬仍是一副從容淡然的模樣,顯然是已經考慮過此事:
“不過從居延澤到涼州,要經過流沙(即沙漠)之地,妾特意問過禿發闐立和劉渾……”
“這種情況下,胡人必然是逐水而行,也就是說,他們肯定要順著弱水而來。”
“所以隻要我們能在弱水進入流沙的地方布置兵力,也能攔住大部分南下的胡人。”
那還不是一樣要花錢?
隻是花多花少而已。
關鍵是沒錢……
張星憶鼓了鼓嘴,作出“呸”地口型,似乎又想吐出嘴裡的骨頭。
關姬柳眉倒豎,把筷子一拍,目光淩厲地瞪了她一眼,然後又掃了一下坐在她旁邊的一對兒女。
意思很明顯:你再敢亂吐就不許上桌,免得教壞孩子!
張星憶於是很淑女地拿袖子遮掩住自己的臉,悄悄地把嘴裡的骨頭吐出來。
馮永下意識地看了看旁邊的兒女,發現他們坐得端端正正的,正在認真努力地吃飯。
嗯,還好,沒有學他們張姨母那個惡劣樣子。
“咳,那個,四娘是有話要說吧?”
馮刺史打了個圓場,本是想著給小四一個台階下。
哪知張星憶竟是毫不客氣地說道:
“難道你們就沒想過,西海郡的胡人也有可能是過來投靠刺史府的嗎?”
此話一出,馮永與關姬對視一眼,皆是一怔。
“姊夫在涼州胡人那裡的聲望,自是不用我多說。再加上去年白災刺史府的作為,不知收了多少胡人之心。”
“說不得那西海郡的胡人,聽到這個消息後,也想過來碰運氣呢?”
張星憶一邊說著,一邊夾起一片蔓菁,悄悄丟到阿蟲碗裡。
埋頭悶吃的阿蟲沒注意,咬了一口後才覺得不對,就想吐出來。
“不許吐,吃下去!”
張小四拿出長輩的模樣,訓斥道。
阿蟲抬頭看了一眼姨母,又看了一眼阿母,終是不敢挑食,皺著小臉,閉眼胡亂嚼了幾下就咽了下去。
關姬沒有管張星憶這點小動作,她若有所思地看向馮永:
“四娘所慮甚是……”
涼州胡人之亂持續百餘年,大部分人聽到西海郡的胡人有異動,第一個想到的,基本都是胡人又想要作亂。
突然冒出個馮郎君,大夥一時竟是沒反應過來。
被涼州不少胡人當成救星的馮刺史“嘖”了一聲:
“現在涼州的胡人都吃不飽,北邊的胡人再過來,哪來的糧食?”
關姬有些憂慮地說道:
“可若他們真是過來投靠刺史府,我們派人阻攔,隻怕對阿郎的名聲有礙。”
所以說做壞人比做好人要容易得多。
馮刺史也是皺眉。
這些年來刻意攢下的名聲,是治理涼州的重要條件。
不然在遭遇白災之後,為何胡人還願意乖乖配合?
就是因為馮郎君這個招牌響當當。
因為隴右胡人的待遇,涼州胡人都願意相信馮郎君是真心為他們著想。
砸自己招牌這種事情,雖能解一時之憂,但帶來的傷害卻是長久而巨大。
更何況教化胡人是政治正確。
夷狄遠道來投,這就是教化的表現。
馮永現在已經是一方大佬,一舉一動都引人注目,他真要把前來投靠的胡人拒之門外,名聲就彆想要了。
“說來說去,還是錢糧的問題。”
馮永無奈地說道,“那就發債吧!”
“發債?”
關姬和張星憶皆是一愣,不明所以。
“拿刺史府後三年的賦稅作抵押,向民間借債。”
“前麵不是已經借過一回了嗎?”
張星憶有些擔心地說道,“這才三個月不到,又借?再說了,現在正是糧價最高的時候,那些豪右也未必願意借。”
“上一回是向世家大族借,這一次是向涼州所有士吏借,定個高點的利息,以三年為限。”
十二月份借糧借錢的時候,馮永是與涼州世家豪族做了內幕交易的。
比如說毛紡織工坊的名額、涼州考課的部分內定人員、涼州羊毛的分配、毛料的額配等等。
沒辦法,世家大族所掌握的資源,實在是太過雄厚。
這還是在涼州,而且還是在馮刺史占據主動的情況下。
真換了中原那邊試試?
從地方到朝廷,皆在世家掌控之中,不是誇張之語。
“現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誰會願意借?而且就算是會借,等把消息散開,恐怕也來不及了。”
馮刺史咬咬牙,祭出大殺器:“那就賣地!”
“賣地?涼州現在哪來的地賣?好地都讓世家占完了,就算有八牛犁,墾荒也來不及……”
馮永目泛冷光,嗬嗬一笑:“我說的是賣西海郡的地。”
人都是逼出來的!
老子沒錢沒糧調動軍隊,難道還不能發行戰爭債券?
“不是說居延澤那邊水草豐茂,適合放牧嗎?我決定了,到時候就在那邊開草場,按畝賣,一畝收五百錢和兩石糧食。”
雖然不想讓羊吃人運動這麼早到來,可是形勢所迫,我也沒辦法啊!
“先定個小目標,賣他個萬頃!”
一頃就是一百畝,就是隻賣一半出去,那也足夠組建大軍橫掃西海郡。
真要全賣出去,估計還能有餘錢修一修長城。
至於西海郡的胡人……
我特麼的管你去死!
誰叫你不服王化?
“可是……西海郡現在不受刺史府管轄啊……”
張星憶愣愣地看著馮刺史,饒是她聰慧過人,也根本跟不上自家阿郎的心思。
把不在自己手裡的地賣給彆人,這個可以嗎?
“是啊,正是因為不受刺史府管轄,所以才要借錢去打下來啊!”
馮刺史理直氣壯地回答,“打下來不就是我們的了嗎?”
“到時候就可以按出錢糧的份額,在那裡劃地建草場,不是嗎?”
毛紡織業協會也應該快點提上日程了。
隴右的草場實際上都處於官府的管理之下。
現在有了私人草場,羊毛就沒辦法統一分配。
隻能在銷售上統一協調,免得各家為了售出更多的毛料,進行惡意壓價銷售,到時候會便宜了魏國和吳國。
當然,惡意壓價銷售這種事情,現在還不可能出現,但總是要提前做好準備。
到時候就讓李慕這個女總裁來帶頭吧。
“債台高築?”
張星憶突然說了一句。
“胡說!債台高築那是因為沒打下來,打下來了就叫良性發展!”
馮刺史振振有詞地說道,“就憑涼州刺史府,誰會認為打不下西海郡?”
最多也就是明年還是後年打下來而已。
所謂債台高築,說的是周朝的最後一王周赧王的故事。
當時秦國已處於準備統一天下的時期,周赧王號召六國一齊進攻秦國。
自己又向地主富豪借錢,用來組建軍隊,並答應滅秦後還清本息。
後麵的事情可想而知,六國膽寒,不敢前來,周赧王那點人馬還不夠秦國塞牙縫。
伐秦不成,借來的錢又用光了,沒法還錢,債主前來討債,周赧王隻好逃到高台。
這就是債台高築。
張小四拿周赧王之事來類比,簡直就是對馮刺史的一種侮辱。
她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有些猶豫地說道:
“聽起來倒是可行,隻是眼看雪就要化了,也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馮永心裡其實也是沒底:
“也就是應急,先試試看吧,能籌到多少就籌多少,畢竟要做兩手準備。”
一個是防止胡人南下劫掠,一個是做好接收南下逃亡胡人的準備。
“既然都決定賣地了,那不如把那個官府債也做起來,就如阿……姊夫說的,能籌到多少是多少。”
“行。”馮永點頭,對著阿梅說道,“你帶著製造局的人做好準備,到時我要發行一種新票子。”
阿梅連忙應下。
談完大略的方向,馮刺史心裡不禁暗暗打鼓:
媽的後世“阿妹你看”發行的國債,每年也就是能還個利息,壓根就沒想著還本錢,不照樣是天下第一?
我就小小地搞個三年期地方政府債務,再賣點期房……不是,應該叫期地,不要緊吧?
對了,西海郡的草場,我要不要來個五十年土地使用權?或者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