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莊有一塊空地,是在收割季節裡專門用來曬麥穀的。如今已入炎夏,麥子早已入庫,穀子又未成熟,這裡平日就成了莊上孩子們玩樂的場所。
特彆到了黃昏時分,農家裡都收活了,又沒到晚食時間,莊上的孩子都會跑來這裡一起玩耍。
“狗子,我用這隻雀兒換你手上的麻花成不?”其中一個八九歲的娃子手裡抓著一隻鳥雀,對一個六七歲的小屁孩說道。
小屁孩看著那隻羽色鮮豔的鳥雀,眼中露出渴望的神色,可是卻緊緊地捏著自己手裡的麻花,堅定地搖頭:“不成。主家說了,隻有識字最快的人才能吃這麻花。阿牛哥你比不過我,不能給你。”
那個大一點的娃子擦了擦嘴邊的口水,懊惱道:“也不知怎的,平日裡跟著幺妹乾活就我學得最快,但說到識字,總是記不得。”
旁邊就有彆的孩童在笑:“牛娃你識字太慢,連我們都比不過,更彆說是跟狗子比了,我等都吃不上麻花,你就更不用想。”
“去去去!”阿牛倒也不惱,隻是沒好氣地向他人揮揮手,直接把手裡的鳥雀塞進狗子的懷裡,說道,“那這隻雀雀給你,隻饒我一口可好?聞著真香!”
狗子不舍地看著懷裡的鳥雀,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定,這才伸出拿著麻花的手,猶豫道:“那你咬一口,隻能一口哦,不能太多了。”
牛娃登時連連點頭:“曉得曉得,我就咬一口。”
一口咬下去,香、酥、鹹,還帶著滿口的油味,牛娃幸福地眯起了眼。
旁邊彆的娃子看得眼饞,直咽口水,直嚷嚷道:“狗子狗子,明兒我也給你捉隻雀兒,你也給我一口成不?”
就在此時,遠遠地一前一後過來兩頭水牛,步伐不徐不急,前麵那頭水牛身上還側坐著一個人,正悠悠地吹著柳笛,後麵跟著的一頭正被老管家牽在手裡。
“果真有隱世之風呢!”
在遠處不被人注意到的樹下陰暗處,一男一女正看向這邊,說話的正是那男子。
但見坐在水牛背上的人坐無坐像,身子隨著牛背一上一下而動,毫無世家子弟那種即使是坐在顛簸的車上也能保持身子挺直的風度,可是吹著柳笛的氣息卻是絲毫不亂。雖不見有何正形,卻偏偏是彆有一番逍遙模樣。
男子身旁的女子沒有說話,尤為冷漠。
男子似乎早料到了這情形,也或許已經習慣了,倒也沒有生氣,隻是側耳傾聽了一會柳笛聲,還有心情輕輕笑了一下:“這曲樂倒是新鮮,從未聽過。”
“主家來啦!”正在玩鬨的孩童們終於有人注意到了笛聲,大喊了一聲,於是現場一片混亂,人人把手中的東西都收好,收不起來的也都規矩地遠遠放到一旁。
個子小小的狗子漲紅了臉,童聲尖尖:“快點排隊,快點排隊!”
眾孩童七手八腳地把東西放好後,急急忙忙地按從高到低排成兩隊。
看到這裡,男子的臉色終於嚴肅起來,神情有些震驚,失聲道:“鄉野無知小子竟能與屯兵相比耶?”
能聽得懂命令,還能做出相應的隊形,已經有了初步的行伍雛形。
冷漠女子的眼神終於有了一絲波動,開口輕聲道:“鄉野小子倒是沒錯,但無知卻未必。”
“哦?這話又怎麼說?”
“李郎君且先看下去,等會便知。”
“遠遠便聽到了你們在叫嚷著要吃麻花,怎的?都覺得自己比狗子學得快了?”馮永翻身下牛,笑眯眯地問道。
眾孩童都噤聲不語,唯有那剛吃了一口麻花的牛娃咧嘴一笑,說道:“回主家,他們都羨慕我能吃上麻花,想要拿雀兒與狗子換呢。”
牛娃又要挨打了!
眾孩童齊齊縮了縮脖子,幸災樂禍地看著牛娃。
“主家,我錯了。”牛娃說完了這才覺得不對勁,低下頭認錯道。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隊列裡說話要舉手,左手伸出來!”馮永沉下臉,手裡的樹枝啪啪啪地在牛娃的手心狠狠地打三下,這才讓他收回去,心頭一陣舒爽。當老師就是好,光明正大地打人家的娃,人家父母還會感激你,甚至有些父母覺得老師下手不夠狠,回家還會再補一頓。
對知識越是渴望的父母,越是如此。當然,在馮永穿越前的那幾年,這樣的好父母幾乎已經絕跡了——孩子學得好不好無所謂,但是你不能讓我家的孩子受委屈了。如果你敢讓我家孩子受委屈,我就砸你家的飯碗!
“狗子學得好,那是因為他聰明,你們沒有人家聰明,那就好好努力。隻要你們肯好好學,麻花嘛,總會有的。三天後咱們來一次小測試,隻要能把千字文默到‘玉出昆岡’這裡,就獎勵麻花。要是哪個連這個都做不到,那麼在接下來的一旬裡,不但要跟著幺妹學養雞,跟著狗子學識字,傍晚再不許玩耍,都給我放牛去,還要給牛割夜草。”
作為兼職老師,馮永深得上個世紀鄉村老師的真諦。在那個淳樸的年代,一到農忙季節,學校的老師直接拉著班上的學生去給自己家乾農活,誰敢說三道四?
就比如現在,等著準備吃晚食的沒事乾的莊戶們都遠遠地看著,無論馮永是打是罵,都不會露出一點心疼自家孩子的表情,反而是咬牙切齒地恨自家孩子不爭氣,暗自琢磨著等那小兔崽子晚上回家了再賞他一頓竹板炒肉。
當初聽說主家要挑幾個娃子給幺妹打下手的時候,莊戶們抱的是無所謂的態度。半大的孩子進府裡能做多少活?最多也就是能吃飽肚子。家裡的老子辛苦一點,一樣可以讓孩子吃飽,更重要的是在家裡父母還可以教孩子種地的手藝。府裡能學到什麼?服侍人麼?
不過當知道進府的孩子可以學識字的時候,莊上的農戶就立刻發了瘋,直接拎著孩子就直奔府裡來了,不收還不願意,可憐巴巴地就直接跪在地上磕頭,有的甚至把家裡剛交完租剩下的麥子全背了過來,就說是孩子的束修,一點沒考慮以後的日子自家是不是能喝西北風過活,最過分的是竟然有人當場就要賣身進府,說隻要給孩子留個自由身就行。
所以到了最後,莊上十二歲以下五歲以上的孩童就全都成了馮府裡的幫傭,一個不落。如果不是因為五歲以下太小,估計還要多幾個孩子。至於十二歲以上的,在這個年代已經算是一個丁口了,自然不能隨便收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