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臉上,幾乎都浮現出同樣的神態,你特麼誰啊?
凡是到影視劇拍攝現場看過的路人,最大感受就是人人都很牛逼,攝像大哥、化妝大姐、燈光師、道具師,從主演到配角,哪怕跑龍套的臉上都帶著傲然。
可能人生如戲,天天看演戲,臉上的戲都有點多吧。
哪怕劇組是個等級森嚴的金字塔結構,對外人肯定都是牛逼的。
特彆是這種什麼名氣都沒有的小年輕,論資排輩的習慣非常重,用群眾的眼光都能給予抵製。
被大導演罵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丫的你有什麼資格來說三道四?
怎麼樣?
這種情況下,絕大多數人都是躊躇不前,不知所措了。
這根本就和自己無關的對吧?
有無數理由可以推脫。
所以大多數人都碌碌無為了。
少數有勇氣走上去的人,知道怎麼處理嗎?
勇氣和智慧並重的人,才能在機會來臨時候抓住。
萬長生如果掏出速寫本,真的按照席導說的那樣畫個表情腳本,最多也就是個及格分。
他淡然的迎著一大堆不以為然的專業神情走上去……
關老太靠在旁邊燈杆上,像個母親看孩子蹣跚學步的笑容。
蘇爸蘇媽居然牽著手,目光在席導和萬長生之間快速遊移,間或還看眼女兒。
蘇沐楠滿眼新奇,這對她絕對是個全新的環境,難得的可以忘掉那些破事。
曼姐就抱著手臂笑眯眯了,觀察周圍所有人,特彆是主演、攝影師、副導演、編劇等有頭有麵的人物。
看他們在這個時候對席老板的態度,導演是在借著小事情敲打很多人呢。
耳中聽得萬長生卻是開口而不是畫:“您這個穿著應該是舊滬海的保姆,對吧,您是……工廠的工人,您這穿著打扮是有點知識文化的小文人,教師什麼的,您這西裝馬甲肯定是洋買辦了,這是群像啊,世間百態的群像啊……”
席導眉毛一挑,靠在椅背上忍不住回頭看了下,著重看看那滿臉溫柔文靜的南方姑娘,又馬上回頭看萬長生,還給旁邊副導演指指,意味深長的笑。
萬長生刻個章都能跟人套磁,講個課更是能自嗨帶動氣氛,還在乎眼前這麼十幾個演員,幾十號配套人員的小場麵?
自顧自:“穿上這件衣服,您就是這個人了,您應該想的是您拎著酒瓶,那就是買醉歸來,為什麼買醉?工錢不好賺,外麵兒已經打仗了,您關心的隻有您那份工作,誰打誰跟您無關,因為您想不到那麼多,但是打仗還是影響了您,工廠停工了,工錢發不出來,今天找工頭借點錢預支一點,沒借上,喝了大概有半斤吧,暈乎乎的,隻有這樣才能忘掉那些煩惱,可是得回來啊,家裡還有老婆孩子等著的,是明天跑回鄉下,還是這麼繼續在城裡耗著……”
穿著工人衣服的群眾演員懵逼了,您跟我這兒編故事呢?
我不過就是來賺個今天的群演費用,想這麼多乾嘛?!
對,很多人就是這樣想的,所以他們也就跟萬長生說的那位近百年前的工人沒啥區彆了,可旁邊有人懂。
夾著公文包那個懂了:“我……我應該是洋行的小職員,平時還挺自以為是的哦?這下外麵碼頭埠口全都封鎖了,洋人全都跑租界去,我……我在猶豫要不要去叫上我的女同事躲到一起?”
萬長生大力鼓掌:“就這意思!這個想法,這場戲,也許就要您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但您實際上有整個人生,下一次也許就要您有點台詞說點話了,活了!知道嗎,您這小職員洋買辦的形象就活了!”
轉頭還慫恿其他人:“您拿著藥包,多半家裡有人生病,您這衣服褂子都破舊了,心情肯定不太好?您看見這倆漢奸,會怎麼想?不管怎麼說,總是他們把日本人招來了吧?那表情應該是什麼呢?”
有人終於開口:“您……乾嘛的啊?”
萬長生理所當然:“我畫畫兒的,幾十幾百個人物我們都是這樣畫,任何一個角色站在那,他的表情動作來自於什麼?他的身份啊,所有構成他身份的一切,才會呈現出必然的表情動作,您演的保姆會有深思熟慮的眼神嗎?不會,您隻關心自己那點事情,哪怕是蹲著,您這腳都應該是外八字,這麼蹲……因為經常蹲著打掃做事,腳掌習慣性的就這麼撇開,我們畫畫的,孔雀抬腳,馬犬踢腿是哪邊先動,都要觀察到,您這演戲的什麼叫敬業?就是把這幾秒鐘的鏡頭,背後角色身份想透徹了。”
有人臉上不屑,有人訕笑,還有人在動腦筋,當然更多是看導演。
席導舒坦了:“看我乾嘛,彆看人家年輕,小小年紀全國金獎拿了仨,我們戲劇學院門口都立了他的碑,有些東西就是這樣注定的,戲劇學院為什麼有些人演一輩子龍套,都能成為人民藝術家,任何時候隻要給他們個機會就能大放光彩,就是因為他們無時不刻在像這年輕小哥給你們傳授的秘訣一樣在揣摩角色,人家講課一小時多少錢來著?”
弄堂實景裡麵的所有建築都是真實搭建,這會兒有點安靜,都聽著導演底氣十足的說話。
萬長生臉皮厚,依舊站在中央挨個兒說完,每個龍套角色,僅僅就憑著人家身上衣服跟手裡東西,分析那個年代是個什麼樣的人,就差把姓甚名誰都編出來了,還在其中組了兩對夫妻。
等他再腆著臉退出來在監視器邊諂媚:“席導您看行了嗎?”
導演差點給他一腳踹:“要不是時間緊,我叫你也上去演!來吧,來吧,爭取一條兒過!”
真就一條過了。
演戲說穿了就這麼簡單,角色揣摩是軟實力,是職業道德,揣摩到了有沒有技術表現出來,那是硬實力,是功底。
道理真的很簡單,死跑龍套的也能跑出名堂來,可又有多少人能保證十年如一日的認真跑龍套呢?
具體到每天,不過是份做天和尚撞天鐘的生意罷了,得過且過吧。
席導看著監視器上麵或多或少的改變,拍拍手起身:“收吧!下一場準備……這種勢頭保持住,進度一定會快很多!”
眾人臉上趕緊鬆口氣,對很多人來說,這才是最實際的獎勵,巴不得每場戲拍一遍就過了。
略顯疲憊的導演轉身接過助理的茶飲,對萬長生卻是:“跑姑蘇乾嘛?成天跟個猴子似的到處跑,在這留幾天跟著我呆劇組?”
萬長生很歉意耽誤了姑蘇人民回家,連忙招呼蘇家三口過來合影:“我美院的同事老師,替我在姑蘇做導遊介紹,從父母開始就是您的忠實觀眾……”
蘇媽媽激動得雙手抱拳在胸口:“是忠實粉絲,您在《南屏晚鐘》裡麵的台詞,我全都能背!芳草……”
蘇爸爸儘量鎮定,但居然不動聲色的跟老婆卡身位,搶更能跟導演靠近的角度!
蘇沐楠還好點,溫溫柔柔的鞠躬行禮:“席先生您好,從小就在父母教導下向您的角色學習,很榮幸能見到您。”
席導笑得很官方,展眉毛寒暄:“長生給你們添麻煩了,來來來,小曼,幫我們合個影,嗯,笑笑,小姑娘冷嗎,這兩天滬海降溫,我們到那邊坐坐喝點熱茶。”
然後目光才注意到第五位來賓,站在旁邊燈架林立中不聲不響的關老太,那裡光線不是很強烈,但哪怕這樣,席導依舊看出了不平凡。
藝術家之所以能成為藝術家,就是他們在這種環節上的敏銳。
能發現生活中的點滴,然後通過藝術手段提煉展現。
有人說一輩子都沒發現過彆人目光裡的眼神變化,就是缺乏這種觀察感知的能力。
萬長生能從一身衣服,就牽出一段人生,席導能從老太太的站姿、神態和目光對視,感覺出更多。
導演其實就是專乾這個的。
之前吩咐叮囑彆把席導給累著的演員就在旁邊,根本不敢隨便說話。
關老太卻主動笑著走近伸手:“多謝關照長生了,這孩子有誌向也有人品,現在就看到底能走到什麼高度,我是他師娘,姓關。”
席導握住手,認真的凝視幾秒:“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您,我……”
關老太點頭:“十多年前吧,在蜀川電影廠。”
一點沒有倨傲,輕鬆得像倆老太太在嘮嗑。
得到確認的席導有些難以置信,又啞然失笑:“我……真的沒想到,哦,對對對,怪不得上次那個消防的什麼時候,後勤的給我說蜀川那邊也有人在調查過問,哈哈哈,您身體看起來還很健康!”
抓了關老太的手很穩健的搖了兩下。
關老太依舊平靜:“我們都是長生的師長,那就有責任看著他好好成長,也說明我們都看到了他身上的閃光點,是這個時代需要的。”
席導確定一定以及肯定:“對!”
旁邊演員的眼珠子都要掉地上了。
蘇家爸媽再看萬長生的眼神,肯定又有點不一樣。
萬長生就當老太太嘮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