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畫擺靜物也是有講究的。
內行隻要看一眼,就知道這個擺靜物的老師水平如何。
同樣的一個南瓜、幾個茄子加土豆白菜擺出來,得保證麵前扇形圍著的學生,每個角度看上去都不錯,畫起來有點意思。
最關鍵就是光線要照在物體上,能體現出物件的特點、體積、美感啥的。
光線產生光影,永遠是西洋繪畫裡麵很重要的一環。
中國畫不太需要。
可趙哥這麼走到前麵來,立刻就擋住了光影。
萬長生還沒吱聲,有補習生已經不耐煩的開口:“臥槽!懂點規矩好不好,彆瞎幾把擋……”
聲音是戛然而止的。
幾乎所有人都一起抬頭皺眉看這遮擋住光線的沙雕。
可隻一眼,誰都能看出來這位仙風道骨,蒼白臉色長發眼鏡,束了個丸子頭的青年男子不是一般人吧。
範兒,就是用來形容這種藝術家氣質的。
他身上的衣服,誰都能買來穿,可沒那種味兒。
除了撲鼻而來的油畫顏料、鬆節油醇厚的氣息,就是恃才傲物的那種睥睨眾生氣質,明明態度是溫和的,可看周圍人就是你們全都特麼垃圾那種眼光。
尋常人哪裡會有。
而且考美院的都是二十歲上下學生娃,這種中青年藝術範兒一看就是腕兒啊。
學生們立刻被鎮住,噤若寒蟬的那種。
但緊接著終歸還是有見多識廣,潛心探索人際關係的考生,特彆是女生,猛然發出追星的那種驚歎:“趙……磊磊?!趙老師是您嗎?”
人堆兒頓時嘩然,極少數沒聽過名兒的也能馬上被旁邊攥緊了手安利:“趙磊磊呀!去年拿了全國青年金獎!油畫係最牛逼的青年畫家,現在紅得發紫,香港畫廊聽說都是排著隊找他簽約呢,一張畫都是多少萬……”
對於還在畫習作的補習生們來說,踏入美術殿堂的目的,恐怕有大半人都是因為這條金光燦燦的大道上賺得缽滿盆滿的各位偶像。
哪怕就像每個走進選秀鏡頭的選手都會充滿感情的說我是為了追求藝術,證明自己……
考美術學院同樣是這種心態和口頭表達。
不管怎麼說,趙磊磊都是個中翹楚!
自幼書香門第,初中畢業進蜀川美術學院附中,十七八歲已經是名聲鵲起的青年畫家,然後直接保送進美術學院油畫係,從學生起就各種獎項挨著拿,去全國最高水平的平京國立美術學院讀研究生時已經去國外收割獎項了,去年更是漫不經心就拿下國內最重的兩大獎之一,全國青年美術金獎,無論怎麼強調藝術個性,這種獲得國家官方認可的大牌,特彆是還能保持自身藝術特點的大牌,就不管彆人怎麼酸溜溜,那都得豎大拇指服氣。
起碼,實力、人脈都是一等一。
在師徒關係提攜力度非常明顯的藝術界,這麼粗的大腿,簡直讓考美院的補習生們難以想象會出現在這樣的強化補習班教室?
這就像貝克漢姆走進什麼少兒足球培訓班似的不可思議。
趙磊磊不是明星,也就沒明星包袱,更可能是習慣了這種驚歎圍觀,眼睛都沒抬一下,直接蹲在萬長生旁邊:“老弟,畫,不是這麼畫滴。”
能聽見後麵各種議論驚歎的萬長生抬眼,想看人。
趙磊磊卻扭著頭隻看畫不看人:“老曹說你一點底子都沒,這看起來不像啊,有些根深蒂固的壞習慣恐怕是很難改了,這種素描畫了幾年?”
萬長生對著這側臉:“這是第一張。”
趙磊磊終於哈了聲轉頭:“真的是第一張?”
陸濤都是滿臉崇拜的忘了開口,他不過是普普通通一個美院畢業生,來做培訓班老師是因為比來比去,仿佛自己在教導這種東西上還有些心得,藝術探索就彆談了。
都是讀美院,他跟趙磊磊這樣兒的是兩個世界。
還是那個叫黃敏的女生,撐著膝蓋隔著兩三個人:“真是第一張,昨天他畫結構都還是鐵絲箍出來那種幾何體,今天就突然像開啟了複印機模式似的,很特彆很精確,但沒有虛實關係。”
萬長生終於能麵對麵看人,那副圓框眼鏡後麵同樣溫和的雙眼,讓他笑起來:“還請兄台指點……”
補習生們終於轟然笑開,這都什麼年代了,還有這種文縐縐的腔調。
趙磊磊也笑,卻從皮夾克兜裡摸出個手機:“不是複印機功能,而是普通相機和高級單反相機的區彆,你看看……”
拿著這台市麵上應該最貴的雙攝鏡頭哢嚓嚓的拍了兩張,再打開相冊給萬長生比較:“普通照相機隻會忠實的記錄所有拍到內容,到處都一樣清晰,這叫照片,但隻要用單反相機拍出聚焦虛化,或者用這種雙鏡頭拍出虛化景深,是不是就有了前後不同的清晰對比,感覺藝術得多了?”
有錢買,卻從來都對這些現代物件不感興趣的萬長生,觀音廟背後村裡的手機店也買的多半是國產千元機,親戚們更沒人在乎什麼藝術性,所以萬長生還是第一次看這種手機照片。
認真的捧在手裡觀看,趙磊磊還很不講究的蹲在旁邊幫他翻照片作對比。
培訓生們小騷動,站在那驚歎大畫家是多麼平易近人,好些學生都悄悄交流對趙磊磊要路轉粉!
陸濤在後麵聽見,暗暗歎口氣,人家這是天才惜天才,普通人還是洗洗睡吧:“好了好了,不要打擾趙老師教學,大家坐回自己的座位去,萬同學這是基礎課程培訓,你們還是做好自己的練習,今天我們針對複雜場景的不同材質處理強化……”
培訓生們卻大多未動,這種可以稱為大師級彆的名家來畫室指點,堪稱金玉良言,怎麼都值得聽一下吧。
走開的主要是低聲抱怨發脾氣:“憑什麼都交一樣的學費,有這種培訓?有內幕……”
培訓生們也有覺得不公平的,但還是大多數人都隻關注在前麵那兩個背影和畫麵上。
趙磊磊更充耳不聞,細長白皙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
同一角度同一畫麵的對比非常清晰,哪怕雙攝手機隻是故意利用算法做出來的周圍虛化,但也確實強行突出了重點中心:“你畫的就是沒有虛實關係,所有東西都是清晰可見的,這就叫沒有藝術性,藝術來源於生活,高於生活,就是要在清晰的基礎上,突出重點,弱化模糊次要的部分,哪怕在同一件物體上,也有重點和次要之分,明白了嗎?”
萬長生想了下:“我以為重點和次要的分彆,應該是在神韻上。”
周圍人表情全都不以為然,你個複印機,不,照相機還敢跟大師爭論什麼神韻。
趙磊磊蹲姿跟撇大便似的,卻哈哈笑:“對,中國畫的特點就是用神韻來區分一切關係,因為中國畫是很少畫物件的,要麼人物、要麼花鳥山水,不畫這種死物,可在西洋畫裡麵,靜物繪畫是個很大的門類,不光是入門台階,有些大師一輩子都在畫這個,你既然是參加西洋畫風格的專業考試,就得把這個思想上的彎兒暫時轉過來,明白了嗎?”
萬長生卻指指前麵靠在靜物台旁邊的示範畫冊:“我是照著那個畫的呀。”
趙磊磊更笑,蹲著挪步抓了範畫過來翻翻,果然找到一張:“喏,這是我十多年前畫的,你放那麼遠,看到的是整個黑白關係,能看到我在裡麵表達的虛實關係嗎?”
萬長生真不是傲慢,他隻是根深蒂固的傳統國畫概念第一次受到西洋畫衝擊,做出了一個自以為簡單粗暴的改變。
以為隻要畫得像就行了。
這個要求也許對其他考生已經可以接受了。
可顯然趙磊磊不願這麼要求他。
太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