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章 無名之輩1(1 / 1)

從1983開始 睡覺會變白 1859 字 1個月前

清晨,天光已亮。

許非穿戴整齊,踩上運動鞋,準備出門跑步。

短時期鍛煉,人會累,長期鍛煉,人會上癮的。他現在就有癮頭,仿佛要把虛耗的都補回來。

過幾天小儷就來了。

下了樓,出大門,正瞧見段龍在外麵抻胳膊壓腿。

“許總!”

“你也跑步啊?”

“嗯,先舒展舒展。”

於是一塊,順著街邊開始跑。

段龍26歲,長相老氣,沒啥特點。非要硬說,就是有一種來自伊犁的原始雄性的氣息。

後世演藝圈有幾位雄性荷爾蒙的代表,他是其中之一,《士兵突擊》《我的團長我的團》,妖的不得了。

他跟小桃紅的關係也被人各種八卦,一度解讀說:他因為小桃紅結婚才改的名,含義為段憶虹。

其實並不。

當年他拍一部恐怖片《細偉》,體驗派的演員都曉得,全是戲瘋子。拍完就有點後遺症,於是求高人。

高人說你這個名字被詛咒了,建議改成段奕宏,“就算斷了,也會紅。”

倆人跑步,地形不太好,高高低低的。許非下了一個坡,問:“今天正式開拍了,準備的怎麼樣?”

“不敢說胸有成竹,隻能全力以赴。”

“嗬,公司這麼多年輕演員,我看就你最老氣橫秋。”

“呃……”

段龍穿著身藍色運動服,白鞋,特質樸,偏又留著雞冠頭,不倫不類。不曉得怎麼回答,嘎巴下嘴沒言語。

“今天拍哪場?”

“眼鏡和大頭看到電視,要去砸電視台。”

“哦,一上來就是情緒大的戲。”

“我一定努力。”

段龍頓了頓,問:“許總,劇本裡說他們看電視,受到了侮辱。我一直沒弄明白,是怎麼個侮辱法?”

原版做了段鬼畜,現在哪有鬼畜啊?

但許非也有招,又下了個坡,笑道:“反正是一種挺新鮮的東西,後期做出來你就明白了。”

“還有眼鏡離開女孩那段,我有點猶豫,您說他是愛上對方了麼?”

“你跟導演討論過麼?”

“討論過,可我還想聽聽您的看法。”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的。在倆人接觸的過程中,可能就因為某句話,某個動作,忽然讓你心裡一跳,有種不期而遇的感覺。

說愛情,有點誇張。

但一定是心動的。這個含義很廣,比如我覺得女孩漂亮、性格好、跟我興趣一樣,或者我覺得她好厲害、好可憐、好神秘……

這些外在和內在的特質,都足以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在短時間內產生心動。”

“那眼鏡對女孩,就是從一種憐憫,到同樣身為小人物尊嚴崩塌的某種共情心理?”

“嗯,共情這個詞好。他倆相互理解,這點最重要。”

許非說著又下了個坡,然後停住,我特麼下幾個坡了?

他回頭望,隻覺恍恍惚惚,山城聳立,問:“你記著回去的路麼?”

“有些困難。”

“你不是天天跑麼?”

“今天路線不一樣,我跟您走的。”

兩秒鐘內,許非放棄了找路的打算,問一大姐:“XX酒店怎麼走?”

“往上走。”

一秒鐘內,他又放棄了問路,“拓兒車!拓兒車!”

…………

馬先勇是個警察,一次酒駕車禍,導致妻子死亡,妹妹高位截癱,自己也丟了工作。

他在工地做保安,工地挖出了一杆獵槍,本想上繳立功,卻不知被誰換成了水槍。正巧這時,新聞報有兩個劫匪持槍搶了一家手機店。

他誤以為槍被對方偷去,遂開始獨自調查。

房地產老板出事跑了,欠了一屁股債。債主天天去工地鬨,還舉著老板的黑白照片遊街,大張旗鼓。

老板兒子和馬先勇的女兒是同學,其實是兒子偷走了那杆槍,準備找那債主報複。

眼鏡和大頭是鄉下小子,發誓要在城裡乾番大事業。

大頭有個心上人霞妹,早就來城裡工作,村裡人都說她混得好,過年過節老往家裡捎東西,還送給大頭一部手機。實際她在夢巴黎,做技師。

眼鏡決定將自己的第一單放在手機店。

於是搶了一堆假的模型手機,倉皇跑路,誤打誤撞闖進馬先勇妹妹馬嘉琪的家……

《無名之輩》的年代不同,細節自然要改。

今兒正式開拍,劇組找了棟樓,樓頂有個大天台。索性在樓頂搭景,就是馬嘉琪的家。

“你好!”

“早啊!”

“早!”

陳野夾著自己小老板的皮包,跟著來片場,對誰都很客氣。大家得到許非的吩咐,讓他在旁邊看就是了。

他對拍戲很好奇,悄悄湊到裡麵。

主要兩個景,客廳和廚房,用玻璃窗隔開,有道門。布置的很有年代氣息,原版沒交待馬嘉琪的職業,這裡張國師有想法。

讓人在桌上擺了幾張照片,裡麵的女孩子健健康康,笑得可愛,懷裡抱著獎狀證書。意指她大概從事老師、繪畫方麵的工作。

走了幾遍位置。

張國師講戲:“重要的是層次變化,你們發現手機是假的,這時鬱悶,生氣,還不怎麼涉及尊嚴。

眼鏡想回去拿真的,大頭就是那種‘哎喲算了算了’,這很正常的表現。

但看了電視之後,尊嚴徹底被摧毀了,情緒砰的一下爆發……”

導演有自己的講戲方法,他是講人物的行為邏輯,很精準的告訴演員怎麼演。那演不出來怎麼辦呢?

那就是王墨鏡的事兒,各種蹂躪演員。

“預備!預備!”

“先來一條看看啊!”

“開始!”

黃勃穿件襯衣,滿頭汗,道:“你,你要做啥子嘛?”

說完覺得不對,自己卡殼。

“停!”

張國師喊停,問:“你是把這句台詞處理了一下?”

“沒,沒有,我就是緊張,結巴。”

“哦,我還以為你加了點小技巧。彆緊張,下次覺得不對也不要卡著,繼續演,我們一遍遍看整的,再研究好不好……”

他的態度,讓初上戰場的黃勃得到舒緩,試了幾條很快調整狀態。

“你要做啥子嘛?”

“把這些東西還回去,把該拿的東西拿回來。”

“把啥子東西拿回來嘛?”

“尊嚴。”

段龍一條腿纏著紗布,一瘸一拐的起來拿槍,“老子要殺人!”

“哎喲,不要去鬨了好不好?”

“哪個逗起鬨?狗日嘞營業員,明明曉得是假手機也不說一聲,就看著我們拿錘子在哪敲半天,模型機拿個梆硬的玻璃罩起做啥子?”

段龍的分寸感特彆好,那種小混混一肚子氣,要去報複回來的意思,“耍老子是不是?要得!老子要他血債血償!”

“你要殺人先把我殺了,就當練個手。”小桃紅坐在輪椅上。

“我現在沒得心情跟你兩個扯。”

“我喊人了啊!”

“她要喊人了。”

“隨她喊!”

段龍戴上摩托車頭盔,就要出門,黃勃一個勁攔,最後撕扯在一起。

“放手!”

“放手!”

“停!”

許非現在很少在片場指手畫腳了,拿著扇子扇啊扇。張國師看了遍回放,沒說滿意也沒說不滿意:“試試下一場!”

中間電視節目跳過,直接是看完節目的反應。

“預備!”

“開始!”

黃勃一臉擔心的看著對方,段龍盯著電視,臉被頭盔罩住,露出一雙眼睛。

他拎起包就走,黃勃繼續攔,然後撕扯,倒地……

“停!”

“情緒缺少力量。”

張國師讓二人過來,道:“以前有碰過,就是特彆生氣、委屈,剛開始不激烈,自己不說話,但越來越強烈,就像情緒積攢積攢,一下爆發那種?”

“我好像遇到過。”

段龍想了想,道:“小時候有一次,跟彆的孩子鬨,他把我推溝裡,但家長以為我自己鬨的,衣服全臟了麼,一頓臭罵。

我扒著門一聲不吭,委屈的不得了,又生氣。然後家長拽我去洗,我扒門不鬆手。

就罵的更大聲,拽我一次,我甩開一次,拽一次甩開一次。後來他們也氣,揪著我打,我這時候才哇的一下哭出來。”

“我也有過,差不多的感覺。”黃勃點頭。

“對對,就是這個過程,我需要你們演出來。”張國師道。

許非聽著心癢,忍不住道:“我也說一點,你那個頭盔啊,肯定是劣質產品。

你套腦袋上往外闖,這時候都彆說話,但你情緒激烈嘛,最好弄點哈氣上去。”

“夏天有哈氣麼?”

“怎麼沒有?對著眼鏡哈一口還有哈氣呢。”

“先試一條看看。”

於是各就各位。

“預備預備!”

“開始!”

隻見段龍盯著電視,手緊緊攥著褲子,破舊的牛仔褲在手指間扯動,變形。

他猛地拎起大包,大步往門口走。

黃勃趕緊攔在前麵,一聲不吭,雙手推著他。推了幾下,段龍也抬起一條胳膊,用力撥拉。

一個繼續攔,一個往外闖。

沉默著,沒有任何語言,隻有衣服帶起的沙沙聲,手臂、身體不斷碰撞,鞋底踩在地板上發出的,砰!砰!

“……”

小桃紅擰著脖子,用那種長期不能完全偏頭,導致的奇怪視角看著他。

此時此刻,她卻是最理解眼鏡的。

“砰!砰!”

那邊還在撕扯,黃勃漲紅著臉阻攔,最後重心不穩,咣的全摔倒在地。

這一摔,仿佛才把心中的崩塌發泄了出來。

“我*你媽啊……”

段龍仰麵朝上,頭盔上滿是霧氣,已經看不清表情,但裡麵的聲音在嚎,在哭:“老子要是犯法,你抓老子啊!你關老子,槍斃老子,老子認賬啊!”

黃勃用儘力氣,死死壓著他的胳膊,四條手臂都在拚命,以至於明顯的顫抖。

“你為啥子要耍老子啊!”

“為啥子要耍老子啊!”

“停!”

張國師拍拍手,點頭讚許:“好,非常到位。”

黃勃滿頭大汗的把段龍拉起來,頭盔一摘,段龍都有點缺氧,呼哧呼哧喘了好一陣。小桃紅給他鼓掌……

陳野在角落旁觀,他不清楚這個劇本,但看眼前這一段,不自覺也怔住。

他可能理解了這個意思,也可能理解成另外的意思,人間悲歡,總有幾分相似。

“……”

許老師扇扇子,斜眼瞧。

他太了解這幫文藝青年了,因為自己就是這麼過來的,無非又是一個“假如我年少有為不自卑”的故事。

沒興趣聽,他隻要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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