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四章 再見 80年代(1 / 1)

從1983開始 睡覺會變白 2232 字 1個月前

冬日清晨。

許非從睡夢中醒來,習慣性抻抻懶腰,竟然發現有點擠。

他猛地坐起身,卻是昨天挪了床,已經挨到木架子邊了。這屋子很大,怎奈被各種東西占據,現僅剩桌椅和單人床的空間。

“大大小小得有一千件了吧……”

他滿是自豪,當初剛倒騰的時候,走家串戶就能收,後來得去自發形成的小市場,或經人介紹。

五年多有一搭沒一搭的,也算個小藏家,錢砸出去十幾萬,光家具就擺了整整一東廂。不過心頭好始終沒變,還是那筆筒、硯台。

許老師打了個嗬欠,起床穿衣,瞄了眼掛曆,12月30號——再過兩天便徹底告彆80年代。

“……”

本沒什麼念想,但看著這個日期,莫名生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滋味。許非坐床上搓了搓臉,有點愣神。

上輩子他活了三十多歲,平時聊天什麼的,就是說“80年代、90年代”,從沒像電視裡在前麵加個“上世紀”。

彆扭。

同齡人也如此,因為對他們來講,那段時光並未離的很遠,它不是曆史,就是自己的童年。

前世小孩沒啥印象,這輩子以成年人的姿態經曆了7年,突然發現它即將逝去……

“小非,吃飯了!”

“哦!”

許非出去,到飯廳,心不在焉的吃著,忽道:“媽,你對80年代有啥感想麼?”

“啊?”

“再過兩天就是90年代了,你有啥感受麼?”

“啥感受,啥年代不也得過日子,就過唄!”張桂琴滿不在乎。

“嗬,還是您境界高,不像我多愁善感。”

許老師笑笑,匆匆扒了兩口飯,出門上班。

一路騎到單位,剛進樓,便聽中心那邊大呼小叫。

隻見趙寶鋼拿著報紙,念道:“昨日,XXX在XXX和XXX的陪同下,到京城電視台、京城電視藝術中心進行考察……充分肯定了中心在近些年做出的一係列藝術成就,並鼓勵其再接再厲,多拍出讓人民群眾滿意的文藝作品。”

喲!

許非趕緊搶過來,正是昨天的事情,篇幅還不短,上下兩張照片。

一張在京台聽取報告,一張在中心會議室,旁人比較抽象,卻給了自己一個45度側臉,正跟領導彙報工作的亞子。

“許老師,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啊!”

馮褲子笑得一嘴爛牙,檸檬味兒能飄出十裡地。

“我這就飛黃騰達了?我要第二天立馬當大官了,才叫飛黃騰達。”

他哈拉了幾句,跑到主任辦公室門口,一推門:“主任,我借台攝像機。”

“嗯?”

“自己拍點東西。”

“哦,弄壞了賠啊。”

許非現在的工作時間跟著《雪山飛狐》走,比較自由。他拿了台攝像機,正想出去,忽地拐了個彎又跑進來。

李沐眼睜睜瞅著一個又黑又粗的家夥懟到自己跟前,嚇一愣,“你乾嘛?”

“這不80年代要過去了麼,聊聊感想。”

“剛給領導整完一出,你還弄它乾什麼?”

“不一樣,這回說說心裡話,咱們當個影像資料。”

許非扛著機器,問:“如果讓您形容一下80年代,您會怎麼形容?”

“呃……”

李沐瞧他玩真的,認真想了想,“跟70年代比的話,80年代給人的印象首先就是蘇醒。文學、音樂、影視、思想等等,各領域都在煥發生機。

人們充滿希望,富有理想,飽含熱情,擁抱一切。”

“您覺得您會懷念它麼?”

“會吧,會。”

“為什麼呢?”

“因為在你問這個問題之前,我還沒意識到它快要消失了。這會想一想,忽然發現它非常短暫。”

“短暫,但記憶太多,所以令人唏噓。”

“對,對。”

許非問完出去,李沐被勾搭起來,也跟著看熱鬨。外麵還在哈拉,瞧見攝像機十分驚奇。

“許老師乾嘛呢?”

“又有領導視察啊?”

“主任讓我拍點東西,給中心留個影像檔案。”

他把眾人叫過來,機器往後挪,給了個全景。歪的歪,站的站,還有坐桌子上的,一地毛嗑皮……提前結束了大乾一百天。

“開始了啊,我隨便問,你們隨便說。”

“如果用一個詞形容80年代,覺得什麼詞最恰當?”

“……”

大家沒進入狀態,還有點好笑,趙寶鋼先嚷道:“窮啊!這十年沒彆的感受,就特麼剩下窮了。”

“近兩年好多了,獎金發的不少。”

“哎,年底又要發了,一塊涮鍋子去?”

“跑題了,用一個詞形容!”許非糾正。

“80年代啊,我覺著是年輕,真誠,單純。”魯小威道。

“激情,浪漫。”馮褲子道。

“滿大街都是理想主義者。”鄭小龍道。

“煙火與詩情迸發的年代。”陳彥民道。

“迷茫,死了不少人。”

“看到了外麵的世界,五彩斑斕。對我個人來說是挺珍貴的年代,我會懷念它。”

許非又問:“那你們覺得下一個年代會是什麼樣?”

“……”

不知不覺都認真起來。

鄭小龍思索片刻,“彆的我不敢說,拍劇的成本肯定越來越高,演員可能往港台的那種明星化發展,都是虛紅。”

“錢吧,錢越來越重要。”

“物質社會!”

“詩人走了,詩歌死了。”

“理想主義者的破滅。”

“沒人把愛情當回事兒。”

“哎喲,你們說的我心裡發慌……”

許非經曆過千禧年,跨年前全球都在熱炒,說怎麼怎麼著,結果跨過來了,也沒怎麼樣嘛!

所謂時代更替,絕大部分人不會刻意去想,但隻要把心中的東西勾出來,每個人都能說上三天三夜。

大家開始嘻嘻哈哈,後來愈發鄭重。

攝像機的燈一閃一閃,顯示電量無多,許非擺擺手,“好了,最後一個問題。你們覺得下一代甚至下下代的孩子,會用什麼眼光看80年代?”

“窮,臟亂差,三天吃不著二兩肉。”

“單純美好,拉拉小手就能高潮。”

“原始社會吧。”

“一群瘋子。”

“沒什麼眼光,對他們來說空白一片,就咱們這幫老棺材瓢兒才念念不忘。”

“哈哈哈,沒錯沒錯!”

………………………………

30日,午後。

張儷拎著大箱子,費勁的爬到五樓,正要開門,小旭從裡麵出來了。

“呀!”

倆人都被嚇到,“你出去啊?”

“去學校一趟,你怎麼才回來?”

“車壞了,等半天。”

小旭幫忙拎進屋,揉揉她臉,“我走了啊,晚點回來。今天嬸子請吃飯,晚上許老師來接。”

“接?”

“他說的,我也不知道。”

張儷看著她出門,莫名其妙的撓撓頭,又收拾了一陣行李。

翻翻冰箱,那丫頭可餓不死,備了一堆現成的。她沒力氣做,便切了幾片臘肉,放在剩的米飯上一塊熱。

抱碗躺在床上,邊吃邊看電視。

熟悉的環境和床鋪,會給人一種神奇的安全感。張儷在山上熬了仨月,心情一放鬆,全身就像散了架。

吃完飯本想歇會,沒留意竟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鼻子發癢,一抽搭睜開眼,某人正拈著根高粱穗笑。

高粱穗,這年頭往往用來紮掃帚,大掃帚掃地,小掃帚掃床,還有刷鍋用的。

“什麼時候來的?”

“來一會了,都五點了。”

“五點?睡了這麼久……”

她小小抻了個懶腰,腿在被窩裡動了動,發絲淩亂,眼眸惺忪。

刹時間,海棠春睡這四個字俗不可耐,仿佛一朵紅嫣嫣的花在許非眼前綻放,忍不住一探身。

“唔!”

張儷輕輕掙紮,又覺身子一起,被子滑落,他坐在了沙發上,自己坐在他腿上。

在香山時,雖然某些描寫被和諧了,但不要忘記,事情是在往前發展的。

剛睡醒的懵,和此刻的羞意混在一塊,使得那張臉看上去有些迷糊可愛。隔了兩秒鐘,姑娘才繼續掙動,“你放我下來。”

“不。”

“你……”

她咬著嘴唇,“你彆欺負我。”

這話軟軟糯糯,倒不如不說。許非騰地竄出一股火,強行壓製,隻抱了一會,“就是想你了,一個多月沒見麵。”

“分明是你膽子大了。”

張儷終於掙脫開,理了理頭發,又恢複平常的樣子。她總是溫溫柔柔,和氣淡定,偶爾嬌羞一露,煞是動人。

“小旭呢?”

“去學校了,應該快回來……哎,你怎麼帶著攝像機?”她發現一個大包。

“這兩天在弄點東西,關於告彆80年代的。”

許非見她不懂,笑得:“就是說說感受,我先在單位問了一圈,然後找戴老、王導、汪朔、莫言、以前租房子那大媽,反正跟我有接觸的。”

“你拍它做什麼?”

“自己一念想吧,以後回想起來的時候,能有點深刻的東西。對了!”

他取出攝像機,“你要不要說說?”

“啊?不不,這個……”

“沒事,這盤帶子你留著。”

他對準姑娘,問道:“在香山呆了三個月,感覺怎麼樣?”

“……”

張儷嗔怪了他一眼,還是應道:“辛苦又充實,學到很多東西,也交了幾個好朋友。”

“接下來的安排有哪些?”

“春節放假,節後去無錫的唐城,那邊能啟用了。”

“又走啊?這次去多久?”

“我們單純的拍攝計劃,是十七個月。”

嘖!

許老師鬱悶,“行吧,到時候我去看你……下麵說說80年代,你以自己的感覺形容一下過去的十年。”

“前麵與世無爭,中間住進了大觀園,最後上了班……”

張儷覺得古怪又有趣,笑道:“你要不說,我都沒意識到,其實沒什麼感覺,平平淡淡就過來了。”

“那有沒有印象深刻,或者非常重要的事情?”

“就是,就是……”

她看著攝像機後麵的人,“加入《紅樓夢》劇組吧。”

“我也是。”許非一露腦袋。

正說著,外麵鑰匙嘩啷啷響,他趕緊調轉鏡頭,對準門口。

“外麵下雪……呀!”

小旭被個黑洞洞的家夥嚇一跳,“你倆做什麼呢?”

“采訪啊,正好問你幾個問題。”

“彆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哎哎,配合一下。”

“不配合!”

許非追著她到廚房,到臥室,來來回回溜,到底拍了一段。然後取出帶子,很鄭重的交給二人。

“保管好,彆覺得我閒著沒事,等我們老了再看這些都是寶藏。好了,走吧。”

仨人下樓,到小區門口。

天色漆黑,行人稀少,路邊赫然停著一輛小夏利!倆姑娘驚悚,“你哪來的車?”

“跟阿毛借的。”

“不是,你什麼時候會開車的?”

“這玩意學學就會,我這兩天就是開車去轉悠的。”

倆人戰戰兢兢的坐到後座,許老師搓搓手,嘴裡嘟囔,“媽的手動擋,開了兩天都不習慣。一踩,二掛,三開燈,放手刹……走了啊!”

他仿佛又回想起被駕校教練支配的恐怖,也有點發虛,左腳踩住離合,掛擋,左腳鬆開,鬆開,鬆開,哢!

熄火了。

“……”

“沒事,彆著急彆著急!”

這貨重新打火,踩住,鬆開,鬆開,車平穩前行,然後再踩,掛擋加速,嘿嘿成功!

“怎麼樣,說會開就會開吧?”

咣當!咣當!

倆人抱在一起瑟瑟發抖,張儷勉強道:“還,還挺好的。”

“其實我早就想買車,但不能太顯眼,坐夏利委屈你們了,以後一定弄輛好的。”

“誰稀罕,我們自己買。”小旭道。

“你們買也行啊,最好再學學車,以後開車是一項基本技能。不過管理太嚴,多少老司機都翻車了。”

他又開始胡說八道,問:“哎,幾點了?”

“七點鐘。”

“我媽得等急了。”

隻要油門踩的狠,夏利都能賽林肯。倆人體驗了一段,見他確實會開,才慢慢放心。

小車穿行在80年代最後一天的夜色中,京城仿若一隻疲憊的龐然巨獸,在默默舔舐傷口。

許非不說話了,把著方向盤注視前方,昏黃的燈時而晃在臉上,泛出一層散亂的光。其實誰都不明白,他隻是想留下些對自己而言,最真實的印記。

“幾點了?”他又問。

“七點十五。”

“哦……”

他笑,“你們或許不了解,今天能跟你們在一塊,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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