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呆久了,渾忘了這是個什麼年代。
京城就是一大盆景,好看的東西都往裡塞,出去才能看到這時期的真實麵貌。
許非和程東兵分兩路,各帶四個人,一路去冀省徐水,然後南下奔浙省新昌,再到閩省林坊。
一路直奔鄂省黃陂,跟著去兩廣。
許非正坐在去冀省的火車上,一路感慨連連,其實城市還好,縣一級就不行,鄉鎮更破。少數人富了,總體真的窮。
他覺得這樣挺好,能調整心態,正確認知。
京城距保府一百多公裡,火車吭哧吭哧開了好久,下午到了地方,剛出站口就見有人舉著橫幅,“熱烈歡迎亞組委同誌蒞臨指導工作”。
“……”
許非抽了抽嘴角,我一傳媒公司乾部,還能享受這待遇?
那邊已經有人迎上來了,一把手攥住,“歡迎歡迎!我們是市文化局的,你是許非同誌吧?”
“呃,是我。”
“哎呀,收到消息後我們日盼夜盼,總算把你盼來了!”
“……”
許老師覺得自己應該穿身八路軍服,對方整個毛巾板裹腦袋上才符合情景。
對方自稱老張,請五人上車,直奔招待所,路上不停安利:“亞運會能想到徐水舞獅,我們真是太榮幸了。
舞獅可是我們的傳統,最早的藝術團成立六十多年了,村兒裡上至老人,下到小童,人人披掛,個個練習。以前還出訪過羅馬尼亞,東歐六國,嗯嗯嗯都接見過。
這要是去亞運會上……”
“您等會兒,我們是來考察的,還要去幾個地方,目前並沒有確定。”
“我明白我明白!幾位遠道而來,我們得略儘地主之誼。保府比不上京城,但也稱得上曆史悠久,大家待兩天好好玩一玩,彆嫌棄就行。”
“還是先看看舞獅,我們行程比較緊。”許非道。
“是是,不過今天來不及,明天起早就去。”
老張摸出一盒本地產的佳賓香煙,給了一圈。
一個管攝像的叫小莫,十分喜歡的樣子,“這是五色佳賓吧?”
“喲,您懂行。這是佳賓創牌35周年,專門搞的五色套標。”
“也算不上懂,就是愛好收集點煙盒。”
小莫往耳朵上夾了一根,嘴裡叼著一根,抽的美滋滋。
不多時到了招待所,環境不錯,室內衛生間,還能洗熱水澡。彆小看這個熱水澡,這可是衡量住宿條件的重要標準。
“大家先休息,晚上六點,我再來接你們。”
老張告退,出門就開始研究。
“領頭的不太好說話,有點油鹽不進。”
“那怎麼辦,禮還送麼?”
“我瞅那個攝影師好開口,這樣,你儘快給我……”
老張嘀嘀咕咕囑咐一番,手下人趕緊去了。
……
八十年代的保府,比八十年代的京城更有老照片的感覺。
樓不多,高樓更少,隻大慈閣巍然聳立。胡同小巷隨處可見,裡麵光線暗淡,炊煙嫋嫋,破爛又有一種彆樣的味道。
晚上六點鐘,老張派車來接,拉到一家飯店。
這叫公務接待,有標準的,不過許非瞅瞅那菜、那酒,肯定超了。
相關部門也有幾位領導出席,開始較客氣,喝了數輪之後,開始吹燈拔蠟,廢話連篇。人都是這樣,酒一到量,就覺著自己超級聰明,啥都懂。
許非深切感受了一番地方對中央的熱情態度,明擺著,就是要表演名額。
誒,他最擅長這個,桌上屬丫最歡實,一句實話沒有。
吃完了飯,回到招待所。
許老師搓了把臉,坐在自己的套間裡寫工作筆記。一是給自己搞安排,二是給領導看的,或者到晚年,說不定還能出本回憶錄啥的。
《我的前半生》——許樹人。
“舞獅,分南獅北獅。
北獅造型較逼真,毛發旺盛,連鞋子也會披毛。一般成對出現,頭有紅結者為雄,綠結者為雌。表演接近雜耍。
南獅又稱醒獅,獅頭以戲曲麵譜作鑒,色彩豔麗,製造考究。有劉、關、張之分,紅為關公獅,黃為劉備獅,黑為張飛獅——代表威猛霸氣,常為比賽、踢館所用。
我與程東導演翻閱資料,請教專家,確定六處目標,各走一路。他去看黃陂僵獅子、遂溪醒獅、田陽舞獅。我走徐水、新昌、林坊……
今日下午抵達,接待同誌分外熱情,一路觀千年之韻,感歎文明之悠久……”
“咚咚咚!”
正寫著七葷八素的套話,外麵有人敲門,小莫進來道:“許老師,乾嘛呢?”
“寫點東西,有事兒?”
“明兒拍攝,過來跟你對對。”
小莫搬張椅子坐下,“我們不就拍舞獅錄像麼?我想的就是清晰明了,把最突出的特點展現出來,你覺著怎麼樣?”
“……”
許非想了想,道:“我覺得稍微豐富些,最好當成一個小紀錄片拍。當然也彆太飽滿,簡單介紹一下徐水的人文曆史,舞獅的古往今來,再拍點現狀和體會。”
整個大團隊裡,他年齡最小,小莫第二小,但也27歲了。
這位出身某歌舞團,懂點攝像,便兼任攝像師。不過沒有機器,這玩意央視都缺。管當地借,拍完把帶子拿回去。
該節目是許非一手策劃的,基本沒改,再加上電視劇的名頭,獨領一組,起碼現在還很和諧。
小莫聽了皺皺眉,道:“犯不著這樣吧,自己給自己加工作量。”
“這叫亞運會的幕後故事,以後都是珍貴的曆史資料。再說也用不著費勁,捎帶手就拍了。”
“那行吧,反正你領頭。我先回去了啊。”
他抹身往出走,嘩啷嘩啷的。許非這才注意到對方手裡的袋子,隨口問:“那是什麼?”
“這個?”
小莫一拎,不在意道:“老張剛給我的,就幾盒煙。”
“幾盒?”
許非頓覺不妥,過去一瞧,那特麼是十幾條!全是本地、本省的名煙。
“你先坐著。”
“啊?”
小莫沒反應過來,隻見他出去,把另外三位也叫了過來。
砰的一聲,門一關。
“來的匆忙,有件事忘說了,現在補充一下。”
許非看著四個人,道:“我們這一趟,地方上肯定會熱情接待。食宿方麵,可以接受,時間充裕的話也可以去玩一玩,看看好山好水,都是人之常情。
但禮,不能收,錢就更不能!”